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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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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在大路轉彎的地方,K認出來他們已經離客棧很近了,看到暮色已經降臨,他感到非常驚奇。難道他跑了一整天了嗎?照他估汁,那至多不過一兩個鐘頭。他出門的時候是早晨。他沒有感覺過他需要吃什麼東西。只不過短短的一段時間以前,到處都還是白晝,可現在夜幕卻籠罩在他們頭上了。「日子過得真快,日子過得真快,」他自言自語地從雪橇上溜下來,接著便向客棧走去。 客棧老闆站在大門口那幾橙臺階的頂上,舉著一盞明亮的手提燈,擺出一副歡迎的姿態。K頓時想起了他的車夫,便站停下來,在他後面的黑影裡傳來一聲咳嗽,他在那兒。唔,他很快就會再見到他的。客棧老闆謙卑地向他問好。當他跟客棧老闆並肩站著的時候,才看到有兩個人分立在大門兩邊。他從店主人手裡拿過燈來,把燈光往他們照去;原來就是他碰見過的那兩個人,他們名叫阿瑟和傑裡米亞。現在他們向他行禮致敬。這使他想起他過去服役的日子,他那段幸福的日子,於是笑了出來。「你們是誰?」他一面問,一面從這一個看到那一個。「我們是你的助手,」他們答道。「是你的助手,」客棧老闆低聲地證實著。「怎麼?」K說。「你們是我正在盼望的兩個奉我的囑咐而來跟隨我的老助手嗎?」他們用肯定的語氣回答了他。「很好,」K停了一會兒說。「你們來了,我很高興。」 「唔,」他說,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你們到得這麼晚,你們太懶散了。」 「上這兒來的路挺遠哪,」其中一個人說。「路遠?」K重複了一句。「可我剛才碰見你們是從城堡裡來的。」 「是的,」他們說,沒有再作解釋。「測量器械在哪兒?」K說。「我們什麼器械都沒有,」他們說。「我給你們的器械呢?」K問。「我們什麼器械都沒有,」他們一再這麼說著。「啊,你們真是出色的傢伙!」K說。「那麼,你們懂得什麼是丈量嗎?」 「不懂,」他們說。「可假如你們是我的老助手,那你們就應該懂得一點丈量,」K說。他們沒有回答。「好吧,進來吧,」K一面說,一面把他們推到屋子裡去。 於是他們三個人圍著一張小桌子坐了下來,一起喝著啤酒,K坐在中間,兩個助手坐在兩邊,他們談得很少。同昨天晚上一樣,這兒只有幾個莊稼漢佔據了另一張桌子。「對待你們倒是一個困難的問題,」K一面說,一面打量著他們兩個人,他已經這樣瞅了他們好幾次。「教我怎樣才能把你們兩個人分辨出來?你們兩人之間所不同的只是你們的名字,除此以外,都是一模一樣,就像……」他停了一下,接著又不由自主地繼續說:「你們就像兩條蛇那樣一模一樣。」他們微微地笑了起來。「可人家一向都能把我們清清楚楚地辨認出來呢,」他們給自己辯護說。「我相信他們能這樣,」K說,「這是就我自己而論,我可只能用我自己的眼睛來看,而我的眼睛就是認不出你們誰是誰來。所以,我要把你們當作是一個人,把你們倆都叫做阿瑟,這是你們倆中間的一個名字,是你的,是嗎?」他向他們倆中間的一個問道。「不,」那人說,「我是傑裡米亞。」 「這沒有關係,」K說。「我要把你們倆都叫作阿瑟。要是我告訴阿瑟到什麼地方去,你們倆都得去。要是我叫阿瑟去給我辦一件什麼事兒,你們倆都得去辦,這樣做,固然對我很不利,使我不能差遣你們分頭去給我辦事,但是這樣做的好處是,對於我吩咐你們去幹的事情,你們倆都負有同等的責任。至於你們倆自己怎麼分工,那不關我的事,只要你們不借此互相埋怨就行,對於我來說,你們只是一個人。」他們考慮了一下說:「我們不喜歡這樣。」 「我可不這麼想,」K說,「當然,你們是不喜歡的,可是非這樣不可。」有一個莊稼漢偷偷地在他們的桌子周圍轉遊,K早已注意到了;現在這個傢伙鼓起勇氣,走到一個助手面前低聲地說了句什麼話。「請原諒我,」K一面說著,一面用手按著桌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兩個人是我的助手,我們正在討論私人的事情。誰也沒有資格來打擾我們。」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莊稼漢一面不安地嘟囔著,一面向他的朋友們那兒退回去。「這是一條我給你們的最重要的命令,」K說,重新坐了下來。「沒有得到我的准許,你們不能同任何人交談。我在這兒是一個外鄉人,要是你們真是我的老助手,那你們也是外鄉人。咱們三個外鄉人因此必須互相支持,把你們的手伸出來向我保證這一點。」兩個助手都熱切地把手伸給K。「我訓斥你們,你們可別見怪,」他說,「但是記住,我是說到做到的。現在我要去睡了,我建議你們也去睡吧。今天咱們錯過了一天的工作,可是明天咱們就得一早開始工作了。你們必須搞到一輛雪橇把我送到城堡裡去,明天早晨六點鐘把雪橇在門外準備好。」 「行,」一個助手說。可是另一個打斷了他的話:「你說『行』,可你知道那是辦不到的。」 「住口,」K說,「你們倆已經在想鬧不團結了。」可是這時,那第一個人插嘴了:「他說得對,那是辦不到的,沒有許可證,外鄉人是進不了城堡的。」 「那上哪兒去申請許可證呢?」 「我不知道,興許是向城守去申請吧。」 「那麼,咱們就打電話去申請,你們兩個人馬上去打電話給城守。」他們沖到電話機跟前,要求接通線路——他們幹得多麼熱心啊!從外表看來,他們簡直馴服得可笑,——接著,他們問對方明天早晨K能不能跟他們一起上城堡去。電話裡那一聲回答「不行」,甚至連坐在桌子旁邊的K都聽到了。但是對方還在繼續答話,而且聽起來更清晰了,電話裡這麼說:「不論是明天或者任何其他時候都不行。」 「我得自己來打電話,」K說著便站起身來。直到現在為止,除了剛才發生過那一個莊稼漢的事件以外,K和他的助手們幾乎沒有受到過別人的注意,但是他最後說的那句話卻引起了人們普遍的注意。在K打電話的時候,他們全都站了起來,儘管客棧老闆想把他們趕走,他們還是擠在電話機旁邊,圍繞著K,站成了一個半圓形。他們議論紛紛,普遍認為K根本不會得到回答。K不得不懇求他們靜一靜,說他並不想聽取他們的意見。 聽筒裡發出一種嘁嘁喳喳的聲音,這種聲音,K在電話機上還從未聽到過。它好像是數不清的孩子發出的嗡嗡聲——但又不是一種嗡嗡聲,倒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歌聲的迴響——不可思議地混成了一種高亢而響亮的聲音,它在你耳邊振盪著,似乎並不是僅僅叫你聽見而已,而是想把你的耳膜刺穿。K把左臂擱在電話機的架子上聽著,不想再打電話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兒站了多久,可是他一直站到客棧老闆跑來拉他的上衣,告訴他來了一個信使要跟他說話。「滾開!」K勃然大怒地叫嚷道,也許他是對著話筒叫的,因為立刻有一個人從電話那一頭答話了。於是開始了如下的談話:「我是渥斯華爾德,你是誰?」一個嚴峻而傲慢的聲音在大聲說著,在K聽來,這樣的說法似乎有一點小缺陷,於是說話的人想以一種虛張聲勢的嚴厲口吻來掩蓋這個缺陷。K躊躇著要不要報自己的姓名,因為他完全在電話機的擺佈之下,對方能夠把他大聲喝倒或者把話筒掛掉,那就意味著堵塞了一條非同尋常的通道。K的躊躇不決使那個人感到不耐煩了。「你是誰?」那個人重複地問道,接著又說:「要是下面少打幾次電話上來,我真要感恩不盡了,不過一分鐘以前,就有人打過電話來。」K不去理睬他這句話,突然決定這樣通報自己:「我是土地測量員的助手。」 「什麼土地測量員?什麼助手?」K記起了昨天那次電話裡的話,於是簡短地說了一句:「去問弗裡茲。」使他自己感到驚奇的是,這句話竟發生了效果。可是更使他驚奇的還不是自己這句話產生了效果,而是城堡的辦事機構居然組織得那麼好。對方回答道:「啊,是的,那個沒完沒了的土地測量員。的確有這回事兒。怎麼啦?是哪個助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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