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變形記 | 上頁 下頁


  當他匆忙地思考過這一切後,來不及作什麼決定,就離開了床鋪——鬧鐘響了,正好是六點三刻。這時有人敲床頭旁邊的房門,「格裡高,」——這是母親的聲音,「現在已經六點三刻了,為什麼你還不出發呢?」這聲音是如此的柔和,他也回話了。但當他聽到自己回話的聲音時,大吃一驚,這聲音是他以前的聲音,這是準確無誤的,但參雜了一種來自下面的,未被壓低的蟲聲,這蟲聲只有開始的瞬間是清楚的,其拖音卻是模糊不清了,聽起來,使人惶惶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聽准沒有。格裡高要詳細回答母親的問話並解釋這一切,但由於他的聲音發生了變化,只能回出如下的話:「是的,是的,謝謝母親,我已經起床。」門外並未察覺到聲音的變化,也就安心地踢踏著拖鞋離去了。不過,通過這場談話,家裡其他的人卻聽出來了,格裡高不是大家期待的那樣已經起床,而是仍然留在房間裡沒有行動。

  父親在一個邊門上輕微地敲起來了,但卻是用拳頭敲的。他叫道:「格裡高,咋回事呀?」過了一小會,他又以一種低沉的聲音提醒道:「格裡高,格裡高,」在另外一張邊門,妹妹卻在關心地問道:「格裡高嗎?你不舒服嗎?需要什麼東西嗎?」格裡高向兩邊回答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格裡高這次發音很仔細,並且是一字一字吐出來的,好讓人聽清楚,父親也吃飯去了。但妹妹還在悄聲說話,「格裡高,開門吧,我求你。」格裡高根本不想開門,昨晚,他已小心翼翼地將房間所有的門鎖上了。

  首先他得安靜,然後起床穿衣,並且先吃早飯,接著才考慮別的事情。因為他注意到,在床上考慮問題不會有好結果,他回憶起來,過去在床上經常感到有些輕微的疼痛,這或許是由於睡眠姿勢不良引起的。在起床時又覺得這種疼痛完全是一種幻覺。這次他在床上也覺得有點痛,而且聲音也變了,但起床時,卻沒有什麼幻覺了,都是實在的事。他很警張,這種聲音的變化不是別的,而是受了涼的表現,是一個旅行者的職業病的表現,這是毫無疑問的。

  掀開被子,那是很簡單的事,不費吹灰之力,被子就掉下來了,但接著而來的事就很麻煩,特別是要站起來,就是顯得更麻煩了。因為他身體已是不同尋常地寬闊,這就需要胳膊和手的幫忙;他現在沒有這兩樣東西,只有許多細小的腿,而且還不停地亂動,他又控制不了小腿亂動的情況。如果要將其中的一條腿彎曲起來,首先得將它伸直,這件事他終於辦成了,他就用這條腿做他想做的事。這時其它各條腿,像獲得了解放一樣,也這樣工作起來了,處於高度的興奮狀態並且極為痛苦。格裡高心裡想:「離開得了床嗎?」

  首先他用下身離開床鋪,然而自從他變成大跳蚤後他沒有見識過他的下身,這個下身是怎麼樣,他還無法想像,但行動起來非常笨拙,走得很慢,當他最後發瘋似的,不顧一切地往前走時,真是竭盡了全力;但方向卻是不准,狠狠地撞著了床杆的下部,他感到燒灼似的疼痛。這使他瞭解到,他的下身或許是全身最敏感的部位。

  於是他試著上身先離開床,將頭小心地轉向床沿,這事他輕易地辦成了,儘管他下身既寬又重,但隨著頭部的轉動身子最後也轉動了,但是當他終於將頭在床外支撐起來時,他嚇了一跳,不敢用這種辦法繼續進展了。因為再繼續進展的話,最終必然要掉下去,頭不受傷才怪呢?這樣下去是不值得的,他最好還是留在床上。

  不過當他同樣費勁地回復到躺在床上的原來姿勢時,他歎息著,更加生氣地看著他那些小腿互相碰撞,鬥爭。對於小腿們的騷亂想不出辦法加以治理,他心裡又想,這床上也是躺不得的。要不顧一切地從床上解放出來,即令解放的希望很小,也是值得一干的。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在這期間他同時沒有忘記:安靜的思考比起魯莽的決定要可取得多。這時他把眼光盡可能盯著窗戶,可惜他只看到晨霧將窄狹街道的對面裹住了,從中他並沒有獲得多少信心和開朗的心境。鬧鐘重新響起來了。「已經七點鐘了,」他想道,「已經七點了,還總是這樣的霧。」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呼吸安詳而微弱,好像他期待著從完全的安靜中回復到真正的,自然的狀態。

  然後他又想到:七點一刻以前,我必須無條件地離床,到那時公司必然來人問我,因為公司是七點以前營業。他開始將他的整個瘦長、勻稱的身子搖晃出床,如果採用這種辦法,他得高昂著頭,估計頭部不會受傷。至於背部,似乎是硬的。

  掉到地毯上也不會發生什麼異常,最大的考慮是響聲,這響聲雖不致引起恐嚇,但也要驚動門外所有的人。響聲必然是有的,風險不得不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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