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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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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人的生命,不也就像這樣嗎?加乃心想。 從夏末開始,加乃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是正在大大地衰退了。看來恐怕過不了今年了。 仔細想想,這一生實在並不怎麼有意思。但也不算是特別不幸。人生大概就是這麼回事罷!不只是自己,任何人也都一樣。在一個戰亂的時代中,自己能夠自由地活到今天,也算是挺有福氣的了,她想。 至少,和當初小穀城失陷時滿門殉城的淺井氏、伯父夫婦、還有戰死或自盡的許多友人們比起來,自己能夠活到今天,不能不說是幸運了。 悲哀的話,任誰都挺悲哀的。愛慕自己多年的立花十郎太也很悲哀,而自己始終仰慕著的佐佐疾風之介,從船祭那一夜見到的他的側面看來,似乎也過得並不很愉快。 另外,那個差點兒把自己丟進湖裡,後來在竹生島又丟下自己一個人一走了之的美麗的女夜叉,她的美貌、以及那突如其來的舉動,在在都隱含了一股悲哀。 每個人都像水鳥一樣。在陽光下飄蕩著。有時飛下湖面,有時又飛上空中,然後又飛下湖面。 可是,我得見佐佐疾風之介一面才行,加乃想。見一面,自己才甘心死去。他和我什麼話也沒說過。有一些非對他說不可的話,自己一直都沒說,疾風之介不也一樣嗎?他應該也有一些非對我說不可的話還放在心上罷。 加乃一邊凝望著水鳥群那白色的光芒,一面反芻著一個月以來每天困擾著自己的思念。驀地,她興起了站在外頭陽光下的念頭。許久以來,她不曾這麼過。這時,她突然想好好地曬一曬秋陽,吸一吸外頭的空氣。 她於是從床上爬起來,攏了攏一頭亂髮,梳一梳妝,穿上和服。許久不曾穿過的和服似乎格外地重。 怕身子因而解體似的,加乃小心翼翼地踩著腳步,經過走廊,走下院子。 離黃昏還有一會兒,午後微弱的秋陽從湖那頭斜斜地照過來。 加乃靜靜地走出去。 正待要走出小門外,林一藤太從通往磨刀場子的走廊上叫住她:「不要緊嗎?」 「不要緊的。只在屋外而已。」 「帶阿繁去好了!」 阿繁是林家的女僕。 加乃走到大門那兒時,阿繁便從後頭追了上來。 「不用了!」 「不,我還是跟您去。」 這個生於石山的十八歲女僕,特別受到加乃的疼愛。五官雖不怎麼好看,但卻有一股溫柔的氣質。 本來打算下了屋外的坡道便折回來,但一走到那兒,加乃突然又想再往前走。不到十五丈路,便踏上湖岸邊的路了。到了這兒,琵琶湖的全景便映入眼簾。 加乃向來是躺在床上,能看到的只是一片藍藍的湖水而已,而此刻,湖岸、岸邊的樹、人家、山、雲,加乃都想看個夠。 「再走點路吧!」 「不要緊嗎?」 儘管阿繁擔心,加乃仍舊一步步緩緩地走出去。 阿繁在背後跟著,一面凝視著秋陽下顯得益發透明白皙的加乃的頸項。 阿繁向來就時常望著美麗的加乃望得出神,但加乃今天格外地美。她看著加乃那只及自己的二分之一的纖細的肩在秋陽下晃動著。就連那晃動也都令人覺得心疼不已哩!凝望著加乃的背影,阿繁突然感到一陣恍惚。 二 加乃走到湖岸邊一條小船那兒,然後將身子靠將過去。再往前約三尺便是湖水了,只見蘆葦浸在水中,水上有小小的漣漪。 罕能見到的比良此時呈現在眼前,風光宜人,近山巔的地方紗狀的白色秋雲正悄悄地飄著。但並不怎麼看得出來。 加乃突然聽見了阿繁和人說話的聲音,便回過頭來。在丈五、六外,阿繁正和一個女人面對面說著話。跟著,兩個人的身子都動了一動,隨著一聲悲鳴,阿繁仰天倒了下去。 「我正在氣頭上,說話可小心一點!否則的話就把你給打進湖裡去!」 加乃聽見一陣女人的叫駡聲。一看,女人已經背過身離去。叫駡聲是很嚇人,但步履卻踉踉蹌蹌地,甚是不穩。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 阿繁撫著半邊臉,從地上站起身來。她已經被嚇得毫無血色了。 「怎麼了?」 加乃也吃了一驚,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知道适才那個女人已經離去,阿繁這才恢復了意識,說道:「她突然打了我!」 「突然?!你說了什麼是不?」 「她靠過來,說什麼我快倒了,快幫幫我!」 「然後呢?」 「我很害怕,就說我不要。然後她就突然……」 阿繁的右臉頰已經轉紅了。 「真是無妄之災。說不定是個瘋子呢!」 說罷,加乃忽然憶起了剛才那人的聲音。臉是來不及看了,但那聲音確曾聽過。 霎時,加乃想起了那個女夜叉。正是那個可怕的女海盜。那踉踉蹌蹌、腳步不穩的背影儘管已失去了當初的精悍和潑辣,但她的確就是那個可怕的女人,那個對自己喝道「快滾下船去!快跳下去!」的女人。 想到這兒,加乃立刻覺得混身不對勁。湖邊明媚的風光突然暗澹下來,寒氣也不斷地從腳底竄上來。 「阿繁!我們回去吧!」加乃說道。 阿繁聽出加乃的口氣非比尋常,蒼白的臉色便因恐懼而扭曲了。 「回到家,就快快把門給閂上。」阿繁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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