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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城是遲早都會被攻陷的,但這群鄉下武士對於即將到來的死亡,似乎視之為理所當然,並不特別感到悲傷。

  一想到只要城一失陷,守在這兒的幾百條生命便也要跟著斷送的這一份悲壯,疾風之介就覺得自己真是適得其所了。從未有過一支部隊像這支丹波的鄉下武士團一樣,讓他待得如此心情愉快的。這群鄉下武士個個不畏生死,不爭名逐利,他們的眼神也都十分清澈。

  當然,疾風之介從未想過要和這一群非親非故的他國武士一塊兒送死。能得救的話他也想得救。至於究竟能否得救,也得要到最後一天才見分曉,眼前他只知道自己會一道留在這兒。他想自己大概會留到最後一天罷!他總覺得留在這兒的話,至少還能活到那一天。

  失去加乃之後,他才明白這對自己是多麼大的打擊。八上城對他來說算是再好不過的療「傷」聖地了。四周圍全是一個個等死的人,疾風之介似乎再無餘暇去想加乃了。

  陰曆八月十五那天夜裡,疾風之介和三好兵部一塊兒喝酒。

  「怎麼樣?這種日子過膩了嗎?」三好兵部說道。

  「是呀!可是我又不想到別的地方去。」疾風之介答道。

  「你的武藝那麼好,若真死在這兒,也實在太可惜了!」

  「我並不想死呀!」

  「但他們大概是不會講和的了。大夥兒都決心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哩!」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留到最後。」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會得救麼?」

  「也不一定會死呀!反正我會留到你死了再走就是了。」

  「我死麼?」

  三好兵部的臉上不見一絲哀傷,只是一如往常地沉穩地笑著。

  笑罷,過了一會,他又接著說道:「能這麼如你所願麼?我死的時候,佐佐疾風之介大概也差不多了。」

  說著,他站起身,說道:「疾風!我們到外頭走走吧!月色很好哩!」

  兩人於是走出崗哨屋,沿著小路爬上山去。月色果然很美。

  「今天幾號呀?」疾風之介問道。

  「幾號?你真蠢!今天就是八月十五呀!」

  山坡道並不好爬,不時有落葉滑腳。兩人好不容易才爬到山頂。這時,三好兵部清清喉嚨說道:「疾風!只有一條路,可以從這座山出有馬。其實也談不上是路,總之,你可以沿著山走,走到一座叫後川的村子,我在那兒有個朋友。」

  「……」

  「你記好!從這兒走下山,然後……」

  「別傻了!」突然間,疾風之介插嘴說道:「我雖然不想死,但也不想打聽逃生的路。見你死了以後,我自己會找。你不瞭解我的心意麼?」

  「我瞭解,所以才說的。」

  過了一會兒,兵部又以懇切的語氣說道:「疾風!女人讓你這麼痛苦嗎?」

  「什麼?」陡地,疾風之介厲聲叫道。在月光下,他的臉看上去十分蒼白。

  「請別生氣!我只是這麼猜而已。也許我沒猜中,不過,我想大概八九不離十吧!唉!不管它了。我只是覺得你這麼年輕輕地就死了,未免可惜了些。畢竟人只有在年輕時才會為女人的事痛苦呀!」

  說罷,三好兵部又接著說道:「唉!不說了!你看,這月色好美呀!這是天正六年的月亮哪!恐怕也是我最後的一個月亮吧!」

  按捺住滿腔的激動之情,疾風之介看著月亮。而後,在一片三好兵部所說的只有在年輕時才會有的痛苦思緒中,他突然想起了加乃,不知加乃此刻是否也正看著這月亮。也許正和十郎太兩人在琵琶湖上泛舟賞月罷!

  「明天大概又會下濃霧吧!」

  為了避開兵部那雙能洞悉自己心思的利眼,疾風之介這麼說道。

  二

  十郎太立在阪本的碼頭上,略略地仰著身子。那姿勢看起來十分昂然,卻也顯得十分落寞。這時湖上滿是賞月的船。

  「再等一會兒!他們一定會來的。」

  十郎太對著站在身旁的船夫說道。他雇了兩條船,從佐和山帶來的五個手下已經坐上了其中一條,另一條則是讓自己和加乃,還有林一藤太坐的。到現在仍然空在那兒。

  但十郎太始終不見加乃和林一藤太的蹤影。他早已經將快樂的時光往後延了半個時辰了。他耐心地站在岸邊,注視著大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我想大概可以去吧!

  十郎太滿腦子只想著加乃這句話。當時,為免引起旁人的猜疑,他並不單邀加乃一個人,也還邀了老磨刀匠林一藤太。

  林一藤太對十郎太頗有好感。每回造訪林家,十郎太總不忘大包小包地帶許多土產給這個老磨刀匠,因而老磨刀匠對十郎太的印象便是——一個純情又梗直的丹羽氏家臣。

  當加乃和林一藤太並肩從那一頭的大路上朝通往碼頭的小路走來時,十郎太旋即睜大了雙眼,對船夫叮嚀道:「快準備吧!」跟著自己突然跳下船去,但隨即又改變了主意重新上岸。

  「讓你久等了!」姍姍來遲的加乃說道。

  加乃並不頂喜歡船。和疾風之介碰了面卻又失散的船祭那個晚上也搭了船。而後,碰上一個來歷不明的女海盜,被恐嚇淩辱了一陣子卻又孤伶伶地被丟在竹生島上那件意外,也是由於搭船的緣故。

  今天也是一樣,一直到出家門前,加乃都還猶豫不決的。她知道在湖上賞月一定很美,但只要一想起那些往事,她便不大有興致了。

  自從船祭之後,加乃始終不肯原諒十郎太。十郎太純情是純情,卻太強人所難了。

  一想起船祭那件事,她便覺得十郎太的行為實在太可恨了。但從那以後,不管她如何冷淡地對十郎太,十郎太總是一點也不氣餒,依舊厚著臉皮來找她,著實也教她無法繼續惡臉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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