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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三

  佐佐疾風之介端坐在床上。屋子裡微暗。雖說是微暗,但此刻既不是晚上,也不是黃昏。而是午時剛過的正午。

  儘管是正午,木板套窗卻緊閉著,屋外的光線只能從節孔和窗上的縫隙中透進來,屋中因而僅存些許亮光。

  很顯然地,這是寺中的一個房間。

  「由於一些因素,我們不能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就請你不要開窗,好嗎?」

  昨天早上,送飯來的一個中年武士對才剛能從床上坐起來的疾風之介說道。

  「我知道了。」當時疾風之介這麼答道,而後,他果然遵守約定,既不曾開門出去,也不曾從窗縫中偷窺外頭。

  不過,即使沒偷窺,他也能從迷迷糊糊中一路被扛過來的記憶判定這兒離琵琶湖不遠。正確的方向他當然不曉得,但想來大約就在某個丘陵的半山腰上,望得見湖面的某座古寺裡罷。

  不管是哪兒,對疾風之介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事前他並沒有料到自己會到這兒來。對命運之神的安排疾風之介向來是沒啥興趣。他只是覺得,就像風吹落葉一樣,自己也是被命運的風給吹來的。

  他原本就是漫無目的,這才信步從設樂原走來近江。與其說是信步走來,倒不如說是被某種東西指引而來的。

  到底是什麼東西?是希望嗎?不是!野心嗎?更不是!這麼說大概就是夢想了。但夢想這個詞聽來很教人討厭。亂世之中,哪來的夢想呀?人一個個地死了,不是嗎?男的、女的、老人、小孩、父母、子女,不是殺人就是被殺,反正是一個個地死了。

  什麼都沒了,什麼都不可能會有了,但儘管如此,還是得活下去。既然已經來到這個世上了。我就是憑著一股生存的意志力,這才能活到今天。和六角氏的爭戰、小穀城之役、長筱之役,還有那場在平臺上纏鬥不休的矛戰,不論是哪一場,自己總是靠著一股意志力才活下來的。

  「嚇!就連從崖上倒栽蔥地摔下去的時候也一樣。」

  一想起那時候,疾風之介便渾身打顫。

  為了躲過對方的那一刀,他躍至背後,但沒想到卻踩了個空。跟著就掉了下去。掉了下去,往無底的深淵直掉了下去。那段時間真是太長了,可為什麼那時候我會想起那麼多人的臉孔呢?爹、娘、阿淩、彌平次、十郎太,對了!最後一個是加乃。我就用兩手托著加乃的那張臉(當時我確曾仰面朝天打了個觔鬥),被一股懾人的力量直拉下地獄。

  身子一動也不能動,痛得要命。我被沖上岩礁之間了。背靠的、肩下的、腳抵的全是岩塊。我不斷地給自己打氣,要自己不能把加乃放掉。事實上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是在一條船被沖上來的時候。船上有三個濕淋淋的武士。當時,天已經大白了。

  當我被沖上岩礁之間,被浪打得頭暈眼花時,心裡仍不想死。我怎能就這麼死了呢?

  不管在什麼情形下,我都不想死。我應該會有別種死法的。在那種死法尚未被實行之前,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死!

  那,究竟什麼才是別種死法呢?就是能夠讓我、佐佐疾風之介含著微笑滿足地死去的那種死法。我就想要那麼死去的。

  真能那樣嗎?或許能罷!我總覺得應該可以。讓我能轟轟烈烈地從容就死的那種死法。

  「你的傷怎麼樣了?」

  這時,紙門被拉開,常送飯來的那個中年武士走了進來。

  「岩礁撞的傷,算不了什麼。」

  「腳呢?」

  「四、五天之後,關節上的傷或許就會開始痛起來,不過現在沒什麼感覺。」疾風之介答道。

  「想請你加入我們這一夥,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武士的聲音聽來和平日不同,他那兩隻小眼睛也閃著狡黠的光。

  「我沒有意見。反正這條命是你們救的。」

  疾風之介立刻答道。他覺得自己似乎即將面臨一種未知而嶄新的命運。雖然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命運,但來總比不來的好。

  「我看你們大概是反織田的吧?」

  疾風之介憑著他感覺出的,預測他即將面臨的嶄新命運。

  「算是吧!」武士答道。

  「這麼說……」

  疾風之介面帶微笑,像在猜謎似的正欲開口時,武士卻搶先說道:「別猜了!只不過是丹波山中一個沒沒無聞的小城罷了!我想你大概沒聽說過吧!城裡有兩百個人。連你算在內的話,就有兩百零一個了。」

  說罷,武士第一次縱聲大笑。那笑聲真是肆無忌憚。

  §十三、船祭 Ⅰ

  一

  丹波成為明智光秀的領地,是在長筱爭戰的半年前,亦即天正三年的正月。

  明智光秀在織田信長賜下丹波之後,立即著手平定新封地,他率領了五千名兵士,在二月時開進丹波。

  懾于明智的神威,龜山城首先開城,接著各個小城的土豪劣紳們也紛紛投降。唯獨長久以來在地方上頗具勢力的波多野一族,仍舊盤據著幾個小城反抗光秀的入侵。但大致來說,明智軍算是輕鬆地取得丹波一地的司令權了。隨後,明智光春和明智光忠便以龜山城為據點,成立新國,公佈新令,並錄用了新加入明智陣營的丹波土豪們。

  不過,時勢並不允許明智軍久滯此地。任誰都明瞭,為了配合織田信長的新戰,不久之後明智軍的主力將會他調。

  割據丹波各地的土豪們內心裡倒是十分盼望這個時機的到來,好驅逐新勢力,挽回自己的頹勢。這當中基礎最穩固的,就算是波多野秀治、波多野宗長這對兄弟了。

  佐佐疾風之介在琵琶湖畔被丹波的武士救起,正是這個時候。當時,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怖的靜謐彌漫了秋色甚濃的丹波山。只要光秀的軍隊一走,丹波便會立刻為舊勢力所瓜分,到處也都會有小爭戰發生。

  而佐佐疾風之介即將面臨的新命運,正是成為波多野旗下丹波山中的一座小城譽田城的一員。天賜給疾風之介的新主公就是譽田城主譽田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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