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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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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腳下正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草原上唯一突出的岬角。岬上的岩石形成一絕壁伸入湖中。就在這斷崖上的一個角落,彌平次一動不動地立著,彷佛連自己也成了岩石的一部分似的。 一條、兩條,彌平次數著在黎明的湖面上蠕動著的小船。一確定共有三十八條時,這才初次將視線轉向更前端的湖面上去。天空裡,如紗一般的雲遊走著。彌平次猛一轉身,開始朝岬頭走去。 彌平次的步伐相當遲緩。在小穀城時,他的步伐儘管遲緩,也還能讓人感受到一種精悍。但在過了將近一年的現在,這種動作只會教人覺得毫無元氣。 不過,他身邊的人卻對他的這種遲緩動作感到恐怖極了。因為,就在這動作遲緩、如山一般的身軀上,戴著一張面無表情的糾髯鬼臉。而這張臉上更有一張絕不隨便開口說話的嘴。 表情是一點也沒有。一臉的痘子和兩道筆直的刀疤躺在一張曬得紅黑的皮膚上,便足以將那些想一窺他的心意的人峻拒於外。你完全無法想像他究竟是高興抑或是生氣。 總之,鏡彌平次的外表讓人完全無由揣測他的喜怒哀樂,就這一點來說,他是相當與眾不同的。 折回長有兩三棵松樹的岬頭,彌平次立刻從那兒走下散佈著小岩礁的湖岸去。 岸邊有十個左右的男人正在升火。大夥兒原本喧鬧不休,彌平次一走近,便立刻靜下來,兩、三個人並且讓出座位。 「大哥,他們好像回來了喲!」 一個正盯著湖面的人說道。彌平次也不回答,只朝著篝火那邊挪了挪下巴。 彌平次的這個小動作究竟表示什麼,男人們一時之間竟意會不過來,但旋即猜出可能是要他們在火堆裡添些東西,兩個壯丁便立刻從擱在身邊的舊板子堆裡拿兩、三片丟進火裡。 不久,當最先到達的小船滑進岩礁之間時,圍在火堆旁的男人們便跑過去,走進水裡,把船拖上岸來。兩個裝束異乎尋常的男人立即像蝗蟲一般從船上跳了下來。一個隻在身上罩了一件及膝的棉褂子,腰間佩著一把刀。另一個的打扮也差不多,不過他在兜襠布裡插了把短刀,背上又背了把長的。 「唉呀,真夠冷的!」 兩個人朝著火堆跑來,稍稍對彌平次點點頭後,便說道:「只幹掉大約二十個堅田的人,生意可不算好哩!」口氣聽來像在向彌平次報告,又像在自言自語。 彌平次沒有回答,只管盯著燒著廢船板子的紅色火舌。 這時,小船陸續靠岸。每一條船上都有兩、三個打扮一樣奇特的人跳上岸來。 像說好了似的,他們避開水面,用兩腳跳上岸後,便四處升起火來了。 彌平次離開火堆,盯著這四、五十個漢子彷佛正在物色人選。最後,他走近其中的一個火堆,朝一個正烤著火的打赤膊的男人叫道:「阿源!」 男人回過頭,說道:「大哥呀?」維持同樣的姿勢,他又說道:「這回可輸慘了!」刺了青的皮膚上長滿了疙瘩。 「堅田那邊放話說是要派很多人出來。我們一開始就知道不好對付,但沒想到竟然會是和尚。」 「和尚?!」彌平次低聲說道。言下似也頗感意外。 「大約有十個左右。這些和尚就算倒著擺,也不會流出血來的。我們拿他們沒轍,只好將他們一個個按到水裡浸水,然後就給趕回堅田那邊去了。」 「那堅田那些人呢?」 「我們教訓了兩條不聽話的船,其餘的都散了。」 彌平次默默地佇立著。跟著卻又說道:「沒生意的話,也沒辦法啦!大夥兒先散了再說。」 「是!」 之後,彌平次穿過這群野漢子,離開這個他們泊船的老地方。他頭也不回地爬上湖岸邊矮丘上的一條小坡路。 彌平次離開好一會兒後,幾十個男人這才各自跳上船,從湖面上向四方散去。他們各回各的部落。 小船散了。岸邊只剩下五條小船和十二個男人,此外還有幾處火堆仍冒著煙。 男人們一邊吵嚷著,一邊繞過岬尖將五條小船藏妥,跟著便一個接一個地往彌平次适才爬過的斜坡走去。岸上只剩下三個人。他們原本一直烤著火,最後卻像說好了似的,一骨碌地全臥倒在火堆邊了。不到半晌,便個個鼾聲如雷了。 三個人的刀全夾在褲襠上,抱著入睡了。 二 一想起主公淺井一家已經滅亡,而自己卻仍活著,彌平次便覺得恍如夢中。自我——這玩意兒實在教人信賴不得哩! 自小穀城失陷後,也已經過了一年了。在這一年當中,彌平次是以隨時準備一死的心情過活的。他絲毫不曾想過要活得久一些。如果需要委曲求全才能活下去,即使是一點點,他都寧可自刎而死。 自從在小穀城外重獲自由以來,他就是這麼過日子的。死既已不足畏,這世上便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他會當上海盜的老大,既不是為了保全性命,也不是為了想當。而是在不知不覺中,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是老大了,如此而已。 彌平次在淺井家賣了四十年的命都沒能出人頭地,沒想到一下子的工夫居然就能稱霸琵琶湖。 話說在離開小穀城的第三天,他漫無目的地在湖上劃著小船。不料遭到三個男人的襲擊。這三個人隨後就成了他的手下。後來又遭到五個男人的襲擊,手下隨即又添了五個。什麼義理、人情、恩愛,這世上原就沒有這些好東西。有的就只是比拳頭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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