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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鏡史郎自始至終一直都很服從。只要醫生要他向右轉,他就向右轉,要他向左轉,他就向左轉。他在走出病房又走入病房的期間,接觸了數字醫生和數字護士,同時,也在診察室或走廊上,或遇到病患及陪伴病患的人,或與他們擦肩而過。

  ——你們這群無知的可憐蟲。

  在鏡史郎的眼中,任何人都顯得無知。因為在診察室、走廊等地,處處都可聽到魔鬼的吼叫聲,但卻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甚至吼叫聲變得如金屬穿刺心臟般地銳利、或如震動地面、建築物等連連的詛咒聲時,卻還是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病情已一發不可收拾了。

  鏡史郎回到房間後,第一次站在窗戶前,透過玻璃俯視魔鬼肆虐的市街,此時,他的眼光中流露出一股憎恨。

  在掩飾著真面目的魔鬼們所橫行的街道中,有無數的車輛在急駛著,也有無數的人們到處走動著。那些車輛和人們都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們,不,賣給了魔鬼們的說法是不正確的,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車子在魔鬼們的謾駡驅使下,像實行本然使命似地喊叫、吠叫、尖叫著,漫無目的地急駛於大街上;人們則理所當然地到處走動、竄跑著。可以說,這整條街節被魔鬼們所佔領了,甚至連建築物施工地、道路及地下鐵路作業地都在魔鬼的驅使下行動。為此,太陽也晦暗不明,覆罩于東京下的天空也暗澹無光,但可憐的人們卻不曾仰視這一片天空,甚至忘了曾有的數條河川也為魔鬼所蠶食。

  鏡史郎注視著那條受魔鬼壓制而在其命令下蠕動的東京街頭。魔鬼們是從不露真面目的,只是驅使可憐的賣魂人在市街上不間斷地竄動著,當下,正在建造的建築物數目已非常可觀,而在其中的人們更多得如螞蟻聚集般,忙著製造鷹架、圍以鐵棒、啟動起重機搬運和卸落砂石,而不絕於耳的呢喃和吵鬧聲,則旁若無人地從工地四處此起彼落著。

  所有的道路都被挖得坑坑窪窪的,一點都不像是人所走的路,反倒像是要造出供魔鬼們吼叫聲急駛的道路來,因此,不久的將來可在這條道路上再度聽到魔鬼們狂賀勝利的歡叫聲,那日子不遠了。從前,這裡是一條一條的人行道供行人游走,有的人邊走邊想,有的人牽著孩子走,還有的人偶爾停下來等待落後的同伴。入夜後,各處的店雖熱鬧但樸實,而廟會時,也有股令人覺得舒暢的熱鬧。總之,當時的車子既未受魔鬼的支配,而人們也未失其赤子之心地互相禮讓、打招呼,或是安分守己地走在路上。

  但是如今呢?鏡史郎感慨地想敲打窗框,卻突然想到不該而停了下來,因為若僅為這區區小事而激動的話,太不值得了。況且,值得激動的事還多著呢!如河川被填平,小山丘被侵蝕之類的事。從前在山丘上綠意盎然的林木而今安在?那些樹木被類似專門拔毛的怪物一株一株地連根拔起,而丘陵則被削成僧侶的頭殼,那還不夠,有的甚至被這邊削削,那邊挖挖地弄成一平坦的臺地,以建造銀行、證券公司之類的大樓。

  削平丘陵之後的土壤就用來填平河川,使得這塊從前是河川的大地,變成餐廳街以及巴士公司的停車場,於是,人來人往穿梭在餐廳街上,車水馬龍的巴士也進進出出巴士停車場,誰能想像到那裡從前的確有水,而水又流到那兒去了呢?

  想到這裡,鏡史郎又想以拳擊窗,但還是忍了下來。

  ——戰鬥吧!矯正吧!革新吧!

  神的聲音入耳時的感動,又在鏡史郎的心中澎湃起來。現在的東京街頭,在他眼中已和前一刻不同,那是一片突來戰場上的血腥,如果不小心再陷入其中,必然會再次遭遇刺客的侵襲,但那又是他必須陷入的地方,因為,除了那裡,再也沒有其他的戰場。

  鏡史郎必須拉攏那些出賣靈魂給魔鬼的人們,使他們加入自己的陣營,為此,必須先讓他們瞭解到何謂魔鬼的吼叫聲,之後,才能矯正他們沉淪的心。因為,如果他們連魔鬼的吼叫聲都無法分辨的話,如何能談矯正他們沉淪的心呢?只要他們沉淪的心受到矯正,紊亂的社會自然會獲得革新。

  ——現在,我必須完成這項任務。

  鏡史郎離開窗前之後,在房間踱步,每一踱步,他都能感到疼痛的侵襲,但他仍來回不停地走著,他是有著不畏疼痛的精神的。

  於是,他就這樣來回不停地在房間內走著,直到黃昏來臨。黃昏時,仁一進來了。

  「怎麼了?」

  仁一說。

  「我剛剛去找過醫生,他說您好像沒有內出血的症狀,還說這真是不可思議的奇跡。」

  此時,鏡史郎在心裡竊笑著這群無知的可憐蟲,醫生根本不知道,而仁一也不明了,刺客在將流箭射穿胸膛的同時,就已經把所有的傷痕都隱藏起來了。

  「醫生說,如果您不再感到疼痛的話,再留一個晚上,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仁一說完後,鏡史郎接著說:「我希望現在就出院。」

  「那可不行,無論如何,您是被車子撞得彈起來,至少也該留到明天看情況如何。」

  仁一說完後,鏡史郎不再反對,因為畢竟只有一天之差,不值得爭辯。況且,在赴戰場之前,他仍有許多事要思考,許多事待準備。

  用完護士端來的晚餐之後,鏡史郎又睡了一下,直到八點醫生再次巡視時,才被喚醒。

  「我想,現在大致上不須要再擔心了,但今後要小心一點,如果在號志變為紅燈之後還跑出去而受傷的話,可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醫生說完後就走了,但鏡史郎一點也不在意他的話,甚至覺得醫生不知所以然地就訓起話來,真是無藥可救。至於隨醫師前來的護士,則多少還像個護士樣地,在臨走之前,知道隨手把燈關了。

  雖然燈關了,但房間內並不因此而黑暗,窗外映射進來的既非白天、亦非夜晚的白色異光,飄浮在房間四處,把室內所有的東西都照得通明。連牆角的椅子都看得到,甚至椅子上不曉得是仁一還是信子帶來的皮包也都可見。

  鏡史郎心想,現在的都市已不再有夜晚了,而為了確定這一點,他特地下床到窗戶邊看個清楚。的確,白天所見的血腥戰場,現在已完全變了樣子。閃爍不定的霓虹燈光,將夜空渲染成部分紅黑、部分紫色的五彩畫布,而每棟大樓的窗戶則散發著無數的燈光,街道上往來著比白天更多亮著大眼閃閃發光的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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