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8)_井上靖_學達書庫

八

　　尾沼有點懾於聖子的威勢，將自己的語氣緩和下來。

　　「說也不要緊，但說出來怕你生氣，還是不說好了。」

　　「我不會生氣的。」

　　「好，那我就說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到車站來接我時的表情——如此而已。現在來到新潟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只等著回去。」

　　尾沼亮了一下眼睛說道。

　　聖子送尾沼回到車站附近的旅館，自己回到家裡來，這個時候英輔已經走了。平時他都會待到打烊時分，今晚卻特別提早回去。店面由母親在看顧著。聖子因為還沒有吃晚飯，獨自在飯廳吃了剩餘的飯菜。

　　「公司的人呢？」

　　「住在車站前面的旅館。」

　　「你沒有和他一起吃飯嗎？」

　　「他在火車裡吃過便當。」

　　聖子說。母親露出詫異的表情。

　　「這位是公幹來的？」

　　「不——他說想看看我到車站迎接他時我的表情怎麼樣……」

　　母親更是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

　　「他會待兩三天，是不是？」

　　「不，就搭明天下午的快車回去。這個時候大概已經睡著了吧？他說明早要睡到十點，慢慢兒吃個早飯，然後搭車就走。」

　　說到這裡，聖子加了一句她自己的感想——

　　「真是怪人一個……」

　　「沒錯。確實奇怪。」

　　母親表示同感。

　　「雖然是個怪人，但卻是個秀才哩。脾氣古怪，但為人卻有體貼的一面。和英輔哥大大的不同。」

　　「你英輔哥也很體貼啊。」

　　母親以稍作抗議的口氣說。

　　打烊後，聖子打開由東京帶回的巧克力糖，和母親、亮一三個人一起邊喝茶邊吃糖。

　　「姊姊到東京之後，人變得漂亮多了，但也變得很驕傲。」

　　亮一說。聖子對弟弟這批判性的言詞，吃了一驚。

　　「是嗎？我變得漂亮多了？」

　　「你只聽漂亮這一句話。我說話的重點在於——你變得很驕傲。」

　　「你這是什麼話！？你自己才變得很傲呢——不管這些，你說我漂亮，對不對？」

　　「你這個人真令人吃不消。」

　　亮一笑了。聖子和母親也跟著笑出來。有什麼話就說什麼話，還可以隨便開玩笑——在家裡畢竟什麼都好！住在家裡，等於住在天堂！

　　一反昨夜的樣子，今天的亮一非常健談。他講話有時候甚至於有些大人的口氣。

　　「據我所觀察，英輔哥他是有意思要娶姊姊做太太的。」

　　「你別胡說！」

　　聖子睨了一眼弟弟，知道自己赧然臉紅起來。她恨自己為弟弟一句話就會臉紅，同時對被提的對象是英輔而有些不滿。

　　「討厭！誰要英輔哥嘛！」

　　聖子說。

　　「你真的不喜歡你英輔哥嗎？」

　　母親問。

　　「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我根本連考慮都沒考慮。」

　　「天！」

　　母親幾乎發呆了。她又睨著聖子說：

　　「他是個好人——他為人豪爽又親切，這麼一個人很難找到的啊！」

　　「他確實是個好人。我並沒有說他不好。在這一點來說，我是喜歡他的。何況他還幫我們看店——看店不要酬勞，對我們來說是該謝天謝地的一件事情，但我覺得這個人也有點太那個了。」

　　正忙著吃巧克力糖，一直都沒有發言的亮一這個時候卻說了——

　　「我認為姊姊的想法不對。他不索酬勞，幫我們看店，這一點我們應該大大地感激他，這可以減輕媽媽的辛勞——英輔哥他是見義勇為，來幫我們忙的。我認為是如此。姊姊你離家已久，家裡的情形你不很瞭解，你可以說是……」

　　「第三者？」

　　「對了。」

　　「你說我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

　　「嗯。可以這麼說。反正，你的話脫離了現實……」

　　「脫離現實？」

　　「嗯。姊姊你在東京過著大小姐的生活，在家的媽媽卻像打雜的女工一樣……」

　　「你——氣死人了！我哪有在東京過著大小姐的生活？我在叔叔家裡是女傭一個，什麼家事都得做啊！此外，我還得上班，我整天連一點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哪！你都不知道這一切，怎麼可以亂說話？你現在吃的巧克力糖也是我用流汗賺來的錢買的呀！小亮，你說話實在氣死人了。」

　　說著說著，聖子好像真的氣上了心頭。

　　「剛才亮一那樣說，是他的不對。」

　　母親連忙叱責亮——

　　「亮一說這番話並沒有惡意，聖子這樣光火，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同時也責備了一下聖子。亮一覺得有些尷尬。自己的話怎麼搞出這種結果來？他傻笑著，抓抓自己的頭皮站了起來。

　　這個晚上，母子三人又鋪床並排睡覺。躺在被窩裡，聖子想——尾沼多加志此刻是否已經睡著了？他說來到新潟的目的是要看看聖子前赴車站迎接時的表情——這一句話深深地刻在她的心坎裡。這是一句多刺激的話！心房好像被刺得微微作痛。但這又是從未經驗過的甘美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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