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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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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離家出走了。」 「到哪裡去了?」 「離家出走就是不知去向。」透過電話,鈴子可以想像對方倒吸一口氣的模樣。 「她留了兩封像遺書一樣的信給我和三浦姨父。」 「寫些什麼?」 「給我的信只寫著:想找一處安靜的公園坐在長椅上休息。只有這些。」 「事情不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 「阿姨是三個小時前出門的。」 「現在也許還來得及,我馬上回去。」 「就算你馬上回來,那裡到底是京都,等你回到這裡已經是明天早上,誰曉得那時阿姨是不是還好好活著?」 鈴子不知不覺中變得異常冷靜,對道介也故意為難著。 「警察那邊由我通知。我想大概是到伊豆去了。」 「伊豆?」 「是的,她今年夏天到過那邊。」 「和境先生一道去的吧?」 道介沒有回答。鈴子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這使她記起對現在急急走向死亡的阿姨和道介的憎恨。不通知自己就悄悄進行秘密旅行這件事,是怎麼也無法原諒的。 「總之,請你留在三浦家,無論如何我明天早上一定趕去,好嗎?」 道介匆匆掛斷電話,好像連講話的時間都要儘量節省似的。 鈴子依道介的指示,打電話回家稟明自己要住在阿姨家,然後打開放著給自己的信的抽屜翻了一下裡面的東西。在最裡面有一隻裝在盒子裡的女用手錶,正是昨天電話裡曉子說要給自己的納爾丹表。那只表本作為樣品首次運到戰後的日本陳列在銀座的大鐘錶行裡,但被喜好奢侈品的曉子硬給買了下來。 那時,日本尚無其他產品足以與這手錶相匹敵。由於不能進口,因此這只瑞士制新型手錶還是首度運到日本。曉子買的時候鈴子也一起去了。掛在曉子纖細白嫩的手腕上,白金的光芒更顯得美麗。 但此刻拿在手裡一看,已不復當時那般美麗,樣式也很平常,和街上許多年輕女性手腕上看到的並無大異。那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舊了。 鈴子突然發覺,和這只手錶一樣,曉子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舊式女性。因為在她和道介之間似乎並沒有任何不得不自殺的理由。 那晚,鈴子躺在阿姨的寢室裡蓋著阿姨的棉被睡覺,被子有一股淡淡的不知是什麼花的輕柔香味。 「從現在開始你姨父不在,夜裡可以化妝,好快樂!」 鈴子記得曉子曾經這麼說過。 上床不到五分鐘,鈴子便沉靜地進入夢鄉,但三點左右醒來,想到現在阿姨不知置身何處,鈴子第一次覺得漂亮的阿姨實在可憐。 阿姨,我不要你死! 鈴子的眼角淌下淚水,她沒有去擦拭。直到破曉前,鈴子都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九點,道介終於來了。 鈴子走進客廳時,道介正站在窗前,朝著這邊的臉,不知是不是因為頭髮淩亂,看起來十分憔悴。在椅子上坐下時,還可看到臉頰上稀疏的鬍鬚。 「警察已經安排好靜岡那方面,但還是不太可靠,我想立刻趕到伊豆,你要不要一起去?」 「是伊豆的什麼地方?」 「在下田那裡。到修善寺後轉搭出租車,這樣傍晚以前到達下田綽綽有餘。」 「阿姨真的會去下田嗎?」 「不知道,我只是這麼覺得。」 「我當時馬上想到琵琶湖。」 「這和去玩不同。」 「你是說,我以前也是去玩的嗎?太過分了。」 道介靜默著。 「你不說些道歉的話或什麼的嗎?」 對此道介依舊沉默著,好像連自己剛才說什麼都忘了。 鈴子帶道介到浴室,讓他刮鬍鬚、整理頭髮。當她燒了熱水送到浴室給道介時,心中感到莫名的快樂。 「請快一點!再不快點去,阿姨就糟了。」 口頭上雖然催促著,但鈴子心裡卻一再浮現已經無法挽回了、所有的一切都太遲了的想法,這使她覺得自己像個壞人。 十點出門,搭湘南電車到三島,從那裡坐上汽車。 「大概需要五個小時才到,請忍耐一下。」 「沒問題。」 坐上汽車時,兩人交談了短短幾句話,以後一路保持緘默。約莫過了兩個小時,汽車進入沿著狩野川、寂靜的下田街道。 這是一趟不可思議的旅程。道介一直望著窗外。如果真有萬一,曉子不無可能一個人步上這條路。大約兩個月前和曉子一起乘車飛馳時,盛夏的陽光還照著一片片雜木林,如今則是秋天微弱的白色光芒照耀著山的斜面,以及彷佛不斷有風吹著、像細長帶子般流動的街道。 每當眼前浮現曉子穿著青色和服站在半島頂端的岩石上時,道介就如同忙亂地想追逐那幻影般,不時將小杯威士忌往口裡送。 自車子到達天城山的山麓起,鈴子漸漸感到寂寞,阿姨會不會已經在某處咽下她最後的一口氣呢?在這世上,她愛阿姨遠甚于任何人,和阿姨相比,對道介的思慕之情根本不算什麼。 汽車穿過天城山山頂的隧道時,道介想起曾經和曉子一起在這裡下過車。 「山頂到了。」 經過漫長的旅途,他終於再度開口。 鈴子因那句話而從自己的沉思中醒來,望著右手邊的窗外。她的視野立刻罩上秋草疏落地開著花的小山的斜面。霎時鈴子感到輕微的暈眩,伸手抓住道介的胳臂。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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