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38)_井上靖

三八

　　§三二

　　雨只把院子裡的土稍微潤濕就停了，太陽比昨天更熱。

　　曉子打開衣櫥，猶豫了一會兒，選了一件越後上等麻布做的青色和服，帶子是紅底織銀色的大花圖樣，每個地方都很合身，這衣服她從未穿過。

　　換好衣服後，曉子從鏡子裡看著自己的姿容。

　　「阿菅，怎麼樣？」

　　年輕的女傭被叫進房間時，好像被什麼嚇到似的在房間門口停住。並不是因為曉子比平常看起來漂亮，而是因為女主人的眼神裡如同被什麼迷住一般，顯得有點失神，乍看彷佛有些異樣。

　　「非常合身。」

　　「很漂亮吧？」

　　「嗯，漂亮極了。」

　　看到女傭望著自己發呆的模樣，曉子很滿意。

　　一時許叫了車子出門，抵達東京車站的站台時離兩點還有十五分鐘。兩點十分正有一班湘南電車，道介大概是要搭這一班。

　　兩點過一會兒，穿著襯衫和西裝褲、沒有戴帽子，只是做輕便打扮的道介，出現在站台的盡頭。曉子雖立刻看見他，但在道介打招呼之前，一直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讓你久等了。」

　　隨著聲音，曉子回過頭，頓了一下才說：「你要到伊豆去？」

　　「這個月都沒去，所以想去一趟。」

　　「啊，是要到你太太那邊！」曉子吸了一口氣。直到現在以前，似乎把境道介有妻子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她迎著道介的視線，心不在焉地問：「幾點會到？」

　　「今天直接到那裡有點勉強，所以打算在修善寺住一夜。已經訂好房間了。」

　　道介語畢，曉子突然大膽地提出連自己也感到有點可怕的提議：「我陪你到那裡吧！想說的話很多，現在只剩下十分鐘了。」

　　道介的神情明顯地變了，在故作漠然的臉上有著些許的躊躇與喜悅。

　　話既說出口，想再收回是不可能的，曉子重新打量這班停在眼前而自己不得不坐上去的電車。乘客一個接一個上了電車。

　　道介站在原地不發一語，曉子也不再開口。對曉子而言這真是一段漫長的時間，途中道介似乎一度說了什麼，但當曉子抬頭看他，他卻是一副什麼也沒說的樣子。只要道介說：「請回去吧！」曉子便不得不回去，這是她所害怕的。

　　開車鈴乍響，道介上了電車，曉子跟在他後面上去。電車門關上時，曉子覺得自己被捲入從未考慮過的情勢中，但是心裡卻意外地平靜。

　　或許是炎夏白晝的緣故，二等車廂空蕩蕩的，兩人在窗邊面對面坐下。

　　過品川時，道介問：「你就到修善寺嗎？」

　　曉子點點頭說：「到那裡再打電話回家。」繼而勉強地笑了笑，又說：「我很壞吧？像鈴子一樣。」

　　曉子心中交織著悲傷與喜不自禁的情緒，那絕不是很開朗的表情，除了高興，她不曉得還有什麼能支撐現在的自己。

　　把車掌叫住，付了到修善寺的車費。

　　曉子幾乎一直望著窗外。

　　道介從皮箱取出放在漂亮皮制盒子裡的白蘭地，把它倒入小玻璃杯中啜著。曉子看了說：「白天就喝酒嗎？」

　　「這是興奮劑！」

　　「興奮劑？！」

　　「不是嗎？」

　　由於回答出人意表，曉子不由得看著對方的臉，然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持續在兩人之間的僵硬氣氛終於打破了。

　　「你不是說有話要講嗎？」

　　「問得真不高明，以前境先生從不會這樣說。」

　　「可是……」

　　「我知道。你是想說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是吧？」她有點諷刺地說。「但我卻認為事情還沒結束。等我跟你一起吃完最後一餐飯，那時才算清楚地告一段落。然後我想洗個澡，好好睡一覺。」說到睡覺，曉子突然想到住宿房間的問題。「會有空房間嗎？突然到那裡……」

　　「沒問題的，不是週末，各地的旅館都很空。」

　　窗外吹來的風拂起曉子的頭髮。曉子不喜歡頭髮被吹散，因此離開窗邊移到道介鄰座。沒和道介正對面坐著，她的心情顯然輕鬆些。在三島換乘駿豆線，直到終點修善寺為止，兩人很少說話。道介偶爾提到秋天展覽會作品的事，但那樣子就像在執行勤務般，而曉子也未對那些事投以熱心的關注。

　　抵達修善寺後，兩人在一家最古老的旅館投宿，道介在樓上，曉子在樓下。房間有了著落以後，曉子馬上打電話回東京的家裡。

　　洗過澡的曉子並未換上單衣。她不想穿著旅館的單衣在道接口前出現。

　　他們在道介房間用晚餐。

　　「這該稱做『最後的晚餐』吧！」喝了啤酒後臉色微紅的道介說。

　　「可是，明天你就要到你太太那兒！」

　　曉子覺得自己的話有些粗鄙，她覺得自己和以往的樣子不同。但是，經過長久以來的痛苦折磨，一生僅有一次兩人一起在旅館用餐，這時即使言詞略嫌輕浮，也是無可厚非之事，曉子不得不以這個理由來原諒自己。

　　兩人只是在一起，並沒有解決任何事，但兩人之間似乎也沒有什麼該解決的事。

　　道介絕口不提一個月前的事。曉子打算等道介提到時再向他道歉，但道歉一事對曉子而言無異是愛情的表白，曉子盡可能不這麼做。像這樣，撇開重大的事不提，一起度過幾個小時的時間，不是很好嗎？

　　但是，一旦到了非表白愛情不可的時候，她也將毅然地這麼做，畢竟不辭辛勞追隨道介前來到此地，為的就是這個原因。

　　晚餐後，兩人沿著河邊的道路散步。

　　「你知道伊豆嗎？」

　　「不知道。」

　　「這時候去爬天城山最好。學生時代爬過一次天城山，那時也是盛夏。」道介別無用心地說。

　　「能帶我一起去嗎？」曉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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