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31)_井上靖

三一

　　§二六

　　鈴子在家裡窩了約半個月。和曉子喝著威士忌、撕毀那張奇怪的誓文時，心裡想明天立刻去拜訪境道介，把道介從可恨的阿姨那裡奪走。但經過一晚，拜訪境道介的事變得有些可怕，她也不明了自己真正的情緒，只是不知怎的，很難邁開腳步前往境道介的家。

　　然而拜訪道介的意圖並未因此喪失，每天都想著今天去吧！今天去吧！而一天一天拖延著。自那天後曉子也沒打電話來。她並非不在意曉子如何過日子，只是有一點可以確定無誤，要面子的阿姨絕不會去拜訪道介的。

　　是六月底的某一天。

　　下午八田光太郎來電話，約鈴子在銀座的一家咖啡店見面，因為很久沒有呼吸到街上的空氣，鈴子答應了八田光太郎。

　　放下話商，鈴子對自己公事一般的心情感到不可思議。以前聽到八田的聲音時所感到的光輝已不再，這種心情變化是很難理解的。

　　鈴子比約定時間晚了十分鐘才到咖啡店，她立刻看到穿著西裝筆挺、修飾得很好的八田，腳輕輕翹著，面對窗戶燃著一根煙。鈴子認為他早就發現自己了，只是故意裝做不在意的樣子。

　　鈴子態度冷漠地靠近八田，說：「讓你久等了。」然後在他面前坐下。

　　八田只看了鈴子一眼，什麼也沒說。每次和八田見面，八田總是採取這種態度，所以幾乎沒有例外，最先開口講話的都是鈴子。

　　但是今天連鈴子也默默無言。鈴子並不是故作姿態，只是以往見到八田的愉悅已不再使她的心雀躍。

　　「沒什麼改變吧？」八田沉著地說。

　　「嗯！」鈴子簡短地應著。

　　兩人暫時都沉默著。

　　「在生氣嗎？」八田問。

　　「沒有。」

　　「怎麼回事？今天好像哪裡不對勁。」

　　「不對勁嗎？」

　　「和平常的鈴子不一樣。」

　　「八田先生不也改變了嗎？」

　　鈴子看了看八田打得很薄、很結實的領帶。

　　「事實上今天有事要和你商量。我想回故鄉一趟。」

　　「為什麼？」

　　「你我的事必須確定一下，然後稟告父母，請他們到你家去……」

　　「你回心轉意啦？」

　　「我固然不對，但三浦太太也有不對的地方。」

　　八田一個人笑著，他想和鈴子談結婚的事。

　　「阿姨才沒有不對的地方！」

　　「那麼是我不對囉！」

　　八田的話令鈴子頓時怒上心頭。想到幾個月前自己為了這個人竟然要捨棄生命，真是可笑透頂。

　　「阿姨不過是在開玩笑、逗逗你而已。不管那些了。總之，有關結婚的事請你聽好，我已經厭惡結婚了。」

　　聞言，八田看了鈴子一眼，笑出聲。

　　「厭惡結婚？那就算了吧！」

　　「對不起。」

　　「沒什麼好對不起，只是事情變得有些奇怪。」

　　八田顯得很從容。由於期待鈴子改變先前的話，使他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

　　「我要回去了。」鈴子說。

　　「到底在生什麼氣？」

　　「我沒有生氣啊！」

　　「那麼，是怎麼了？」

　　「沒有怎樣，我喜歡上阿姨的愛人了。」

　　「誰？」

　　「境先生，一個陶藝家，有婦之夫。」

　　「那傢伙可真樂！」八田光太郎首次露出他醜陋邪惡的臉。「那件事可以說嗎？」

　　「可以呀！阿姨早就知道，我已經跟她說過了。」

　　八田想把煙點著，但連續擦了幾根火柴都沒有用。他抬起頭望著鈴子，用和以前完全不同的表情說：「即使你這樣說，我還是不信。」

　　兩人走出咖啡店，朝日比穀方向而去。

　　「一起吃晚飯吧？」八田問。

　　「吃晚飯還嫌太早，而且出來時已經跟家裡說六點會回去。」

　　鈴子說完，八田停下腳步，態度有點轉變。

　　「今天我不讓你回去！」

　　他強硬地說。鈴子覺得，眼睛閃著不安與憤怒光芒的八田，看起來有點惡形惡狀。

　　「你從沒說過這種話。」

　　「為了報一箭之仇！」

　　「一箭之仇！我只不過喜歡別人更甚於你。」

　　「我喜歡你！」

　　「現在？」

　　「從以前開始。」

　　鈴子笑了，現在她對八田只感到厭惡。

　　「我要回去了。」

　　鈴子又說了一次，八田或許已經絕望，因此意外乾脆地說：「好吧！你回去！今天你不知怎麼了，改天再說吧！」

　　和八田分手後，鈴子走回來時的路上，一次也沒回頭。

　　離開八田的鈴子依然覺得有些激奮，但那激奮不是因為把八田甩掉，而是因為她把愛著境道介的事向阿姨以外的第三者透露。

　　現在她才覺得自己愛著境道介，而且因為說出口，更沒辦法遏止。

　　鈴子看看手錶，五點過一會兒。去拜訪境道介吧！她想到境道介的工作室去坐坐。這半個月來，一有這個念頭就馬上把它壓制住的情緒又蠢動起來。在這之前，鈴子不明白那是什麼，現在走在街上，鈴子終於清楚知道，那是因為她害怕自己。

　　她怕自己一見到境道介就會把臉依偎在他胸前。是阿姨把她逼到這種地步的，她想。但或許不是阿姨，而是自己吧。總之，鈴子是在不知不覺中，把對道介的情感轉變成如今這種地步，思及此，她不禁覺得害怕起來。

　　和八田見過面的今天，鈴子益發覺得自己處在較之昨天更為可怕的境地。

　　若沒對八田提起就好了。

　　輕微的懊悔使鈴子在擁擠的人群中加快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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