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12)_井上靖

一二

　　「那麼，我先去休息了。」曉子一說，旋轉椅立刻轉過去。因為桌上檯燈的關係，丈夫的背暗暗的，看起來有些嚇人。

　　「洗過澡馬上睡覺，可以消除疲勞。」

　　這也算是句體恤的話，但清高已經拿起筆了。曉子出發到京都那天，在丈夫桌上一束稿紙的最上面看到「匈奴社會組織之考察」的字樣，她想，目前匈奴已經變成丈夫的愛人了。

　　對今晚丈夫的態度，曉子總是心懷感激的。她打算依丈夫所言，洗過澡後就去睡覺，但是她又覺得，在睡覺之前似乎有許多事不得不仔細思考，雖然還不十分清楚是那些事，總之，她不得不進入單屬自己所有的世界。

　　§一〇

　　九點，曉子睜開眼睛。

　　平常最遲七點起床，八點送前往大學的清高出門乃是例行之事，今早也許是京都之行的疲勞，雖一度在七點睜開眼睛，但要起床卻備感吃力，只好招呼女傭阿菅，把清高的事情託付給她，自己回到床上恍惚地睡著。

　　第二次睜開眼睛時，家裡已經十分安靜，有八間房的家裡聽不到一點聲音，從那寂靜中，曉子暫時沉浸在悠然自得的氣氛中，身體也不感覺疲勞了。

　　她注意到與以往早晨氣氛不同，是在她下床打開走廊的窗簾、就著一身的睡衣躺在寬大籐椅上的時候。

　　庭園應該和昨天以前一樣，什麼都沒改變，但在曉子的眼中，不論是初冬溫和的陽光、靜靜吸收著陽光的各種樹葉、園裡的石頭、土，都隱約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倒也不是生氣這種明顯的東西，在她眼中，所有的東西彷佛都濕潤而發著光。

　　就像在床上暫時享受醒來的時間一樣，此時她也想享受一下躺在籐椅上，暫時什麼事也不做，只是心不在焉地望著庭院的時間。

　　有什麼事要開始了，曉子想。但一發覺自己的想法，她又想到究竟有什麼事要開始呢？想特別提出來，卻又不像是一種即將開始的新的出發。

　　但一將這沒有具體理由的思念和境道介連在一起，曉子才對這想法感到困惑，畢竟他們只在京都共度一日，面對面坐了幾小時的特快列車，然後在品川車站分手罷了。曉子站起來往浴室走去。

　　洗過臉，對著梳粧檯。鏡臺上，因為她喜歡擺上許多化妝品，因此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各式各樣的瓶子，連一絲空隙也沒有。

　　曉子端詳著鏡中的自己。氣色雖比平常來得充實而爽朗，但臉色稍微有點蒼白。皮膚很有彈性。曉子對今天早上的自己感到滿意。

　　「八田先生想見您。」阿菅來通報。

　　「八田先生？！」曉子應道，「請他到客廳坐。」

　　曉子注視鏡中自己那有點不悅、不情願的臉。不管何時，一聽到八田來訪，雖不至喜不自禁，但也未曾感到不快。今早的不悅，是因為二十五歲的年輕拜訪者使曉子多少感到憂鬱的關係。

　　在飯廳的餐桌前坐下，打開報紙，沒什麼新鮮事，只隨意把有關今年冬天比往年要來得冷的新聞看過一遍。冬天還是冷一點較好，她想。

　　「我端紅茶出去了。」阿菅探頭進來說。

　　「謝謝。」

　　「等一下要不要端水果出去？」

　　「也好。」

　　「用昨晚的葡萄。」

　　「好的。」

　　曉子忽然想起，每次八田來，阿菅總是巨細靡遺地留神個個細節。無論如何，即使是像阿菅這樣一個生長在北陸有點乖僻的女孩，也會覺得招待一個貌美的青年是件愉快的事。

　　「想出去就出去吧！」曉子有點不懷好意地說，並瞄了阿菅一眼。

　　「是的。」

　　阿菅並不明白曉子的含意，說著就想走開。

　　「八田先生穿什麼衣服？」阿菅背後響起曉子的聲音。

　　「和平常一樣，是灰色的。」

　　「那個人總是輪流穿深灰或淺灰的衣服來。」

　　「也曾穿深藍色的衣服。」

　　「或許吧！」

　　曉子當然知道八田最適合穿籃底方格華麗的對襟衣服，她突然說那些話，不過是想觀察年輕女傭的表情。阿菅的神情一如平常，很鄭重其事地回答，曉子覺得她是一個沒有心眼的人。

　　像八田那種青年，到底是那一點讓鈴子或阿菅這樣年紀的少女傾心呢？是眼睛嗎？眼睛雖很清澈，但略嫌單薄，缺乏男性魅力。是側臉的輪廓嗎？雖稍異於日本人而顯得有點剛硬，但不能說有智慧。那麼是年齡嗎？這下又欠穩重了。

　　曉子邊想，邊吃著不算早的早餐。平常吃飯就慢，今天更是悠閒，一面看著寄給丈夫的郵寄書籍，一面動著筷子。

　　離開飯桌，在走廊吃著水果。雖然到八田那裡跟他一起吃也可以，但曉子儘量避免在人前吃東西。其實並沒有特別的理由，只因曉子覺得，不論男女，吃東西時的樣子總有點像動物，一想到自己也有那樣的時候，她就覺得厭惡。

　　整整讓八田等了一個鐘頭，曉子才吩咐阿菅：「端咖啡過去那裡。」

　　當曉子握著客廳的門把打開門時，再次對破壞她獨享上午清閒時刻的訪客，感到輕微的怒意。

　　「讓您久等了。」曉子說著，在貌美青年八田光太郎面前彎腰行禮。

　　「聽說你到京都去了？」

　　聲音很年輕，但發自男人口中卻顯得過於華麗而帶著撒嬌的味道。沒有問候就直接親切地這麼說，令曉子覺得有點吃不消。

　　「是前天吧？我照約定的時間來拜訪。」八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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