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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日本文壇的苦行僧(1)


  余阿勳

  諾貝爾文學獎的發表,每屆都在星期四,川端康成於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七日得獎,波蘭的米瓦希於一九八〇年的十月九日得獎,都在星期四,最近五年來,每次宣佈諾貝爾文學獎,也都在星期四。

  這兩年來,日本作家井上靖的呼聲很高,特別是去年秋天,日本新聞界傳說不是巴金,便是井上靖,後來又傳說巴金謙讓了,註定非井上靖莫屬。於是井上靖的故里伊豆半島的湯島町,每到禮拜四的晚上,町長以下幹部職員,加上井上靖的老朋友二、三十人,就聚在一起,等待那興奮的時刻。

  等到六點沒有消息,七點的新聞也沒有出來,等到九點多只好解散了。可是井上靖在東京世田穀的住宅門前,卻圍了五六十個各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六七輛電視轉播車早已發動引擎,亮著燈光,隨時準備現場轉播。

  當時,筆者為了採訪新聞,也擠在這五六十個記者中間。九點半還沒有消息,日本記者好些人拿出對講機與其他陣線聯絡,「喂喂,這裡是井上邸,有消息沒有?請回答。」「喂喂,這裡是文部省,這裡掌握到的情況是,過了十點會有消息進來,請回答。」可是過了十點,依然沒有消息傳來。在井上邸內,準備慶賀的「青蛙會」會員,派代表出來向記者們道辛苦,等記者散去後,他們繼續「祝賀」到一點多。

  像這種情況,兩年來已經體驗過好幾次了。每次井上靖都會過意不去,在我們離去之前,出來向我們表示「歉意」,說他是「無心」讓我們站那麼久的。他的一句名言是「今年諾貝爾又援例沒有頒獎給我。」

  畢竟是一個新聞記者出身的作家,對新聞記者的甘苦比誰都瞭解得深刻,不像寫病態與感傷作品的三島由紀夫,記者要求訪問,十之九次必定回答:「電話裡談好不好?」川端康成算是比較隨和的,然而他太木訥,缺乏經驗的記者很難採訪到東西。

  井上靖自己在每日新聞幹過十六年文教記者,懂得怎樣提供材料給來訪的記者。每次沒有等到好消息,他自己夠失望了,還是要講幾句話,讓記者的採訪簿記有一些內容。記得有一次他說了這樣一段話:「為什麼會引起這樣的騷動呢?我自己從前幹過記者,當然明白,最主要原因,就是萬一我得獎了,自己的報導輸給別的報怎麼辦?偏偏這件事又是毫無根據的,在大騷動的漩渦中,所有認識的人,都毫無根據,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消息,連是不是列入有力候補都沒有人知道。想了一想,我只有幾本書給翻譯出來,外國人就是要給日本人獎,憑什麼來評價呢?拿作家來比較,說誰比誰優秀,那是很困難的,更何況用各種不同文字寫成的作品,如何評定其高下?所以萬一諾貝爾獎給了我,那是我的運氣,就像一塊石頭從天上掉下來,不偏不倚掉在我的頭上一樣(笑),可是幸運是在寧靜中才會降臨的,像今天這樣騷動的話,根本就不會來,不過我對這樣騷動,雖然感到有點慚愧,卻不會責怪大家,你們一片好意集合在這裡,我應該感謝才對,可惜時間都浪費掉了,本來人生就有很多這樣的浪費,算了吧,這次的騷動,對我還是非分之想,現在這個非分之想,已經從我的屋頂上飛走了。」

  井上靖是一位靠雙腿寫作的作家,但他當記者的時代卻是一個靠雙腿寫新聞的記者,曾經當過他屬下的著名女作家山崎豐子,便說他是一個用頭腦採訪的知性派記者。自從當了作家以後,幾乎每寫一部作品,都要花工夫做周密的調查,為了寫《冰壁》,他攀登了穗高嶽,不管怎樣疲勞,睡前必定做好筆記,在山上三晝夜,一本筆記簿全部寫滿了。他的努力與細心,從密密麻麻的筆記上可以清楚地覺察出來。

  他以短篇小說《獵槍》成名,以《鬥牛》獲得芥川文學獎,那時他已四十三歲。他放棄記者,走上作家的路,是有原因的。他在每日新聞已升到文教部副部長的職位,為了寫美術評論拜訪一位畫家,這位畫家當頭就潑了他冷水,告訴他:「你真的想寫藝術評論的話,最好先去歐洲看看原畫再寫,那麼你可以當日本第一流的美術記者,否則還是不去寫的好……」

  對出身京都大學專攻美學的井上靖,這段話簡直是沉重的打擊,在今天看來,當時對井上靖毋寧也產生了起死回生的作用。

  他的岳丈足立文太郎,當時任京都大學解剖學名譽教授,就鼓勵井上靖說:「人生四十以前是儲備期,到了六十歲還一事無成,一輩子就註定完了,現在開始下個賭注吧!」井上靖就孤注一擲——走上作家的路。為了專心創作小說,他與妻兒分居,過真正孤獨寂寞的生活,寫成的稿子交給佐藤春夫,再交給大佛次郎,最後交給《文學界》雜誌的顧問今日出海手中。他押對了寶!

  從《獵槍》、《鬥牛》以來,他一貫地在故事中表現熱情、執念、愛與恨、虛無;《明日客》、《冰壁》《樓蘭》《海峽》《敦煌》《憂愁平野》則是一系列的戀愛小說;讀到以中國西域為背景的《天平之甍》、《蒼狼》等,他以簡潔的文體鳥瞰悠久民族的宿命問題時,雖然欠缺榮辱與共的切身感受,卻不禁為作者那股幼年的憧憬產生共鳴。

  作家是喜歡向未知探索前進的,井上靖為了寫中國歷史小說,已親訪過二十幾趟西安與天山南麓,小說中的社會背景、人物塑造,都經過綿密的實地調查。說得精確些,他不僅具有新聞記者的銳利感覺,同時還具有「學者的考證癖」,對《敦煌》與《樓蘭》的歷史考證之熱心,使專家都為之驚訝。一九五七年到中國大陸採訪,旅行袋裡放著一本《天平之甍》的校樣稿,到達故事背景的廣州時,拿出舊資料問花草名,當地人連一個也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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