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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蘭(5)


  樓蘭人背著駐留城裡的漢卒,暗地裡帶著自己的財寶,走遍羅布泊湖,以尋求藏寶的地點,有的甚至找到數裡之外的遠處去。他們的財寶當中有月明之夜采自河川的于闐國美玉,有樓蘭城外數裡遠的塔里木河乾涸河床裡出產,數量不多,卻是晶瑩美麗的寶玉;有手織的壁毯和袋子、有漾著沉靜光亮的絲織衣裳,也有同樣絲織的拖鞋;此外尚有各種各樣珍奇動物的犄角,以及角制的手工藝品。樓蘭的男男女女不得不將這些財寶埋藏到他國人士所無法發現的地方,直到他們返回故土。他們之中有的在人稱「大湖的公犛牛」淒厲的鳥鳴威嚇之下,直朝著叢林深處走去,有的則朝著湖岸乾枯的大樹一直往上爬,而這一類的暗私正在暗地裡不分晝夜地進行著。

  隱藏財寶的工作宣告一段落之後,樓蘭的人開始組成若干集團,出城到羅布泊畔、塔里木河和它的支流、乃至蘆葦叢生的沼澤,以及露出白色河床的幹河道等等是凡跟水有關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築壇升火,向他們的神明河龍祝禱。

  樓蘭人揚棄歷代祖先住慣了的這座羅布泊的城邑,預備遷往兩百五十裡外的新都鄯善去的前夕,發生了兩樁事故。

  其一是王族當中死了一名老婦人。這位老婦人年輕時守寡,不幸唯一的兒子又被匈奴擄作人質,近幾年來始終臥病在床;而樓蘭預備移都南遷的當天早晨,老婦人於自己府邸的一室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既是王族的一員,就得鄭重地厚葬一番,因此,這個民族邁向新紀元的第一步,不得不延遲一天。老婦人的遺骸戴上她平生所冠附有紅絲帶的帽子,穿上白壽衣,再以黑褐色的紡紗包裹起來,安置到靈柩裡。

  送葬的行列開出已成空墟的城廓。靈柩被抬往離城不足半裡遠的小山崗上,埋入挖好了的黏土深坑裡。墓穴填埋妥當以後,人們又搬來幾塊大石頭,壓到墳塚上。大夥兒遲遲不肯離去,固然出於對死者的悲悼,要緊的是一旦步下山崗,就得與站在這裡一覽無遺的羅布泊的景觀分離。

  另一樁事故是彷佛有意追隨去世的老婦人那樣,安歸的妻子于當天夜裡自了殘生。這位先王的王后,顯然是自殺身亡的;一名侍女發現她盛裝氣絕於臥床上,臉上看不出任何掙扎痛苦的痕跡,人們卻從她口裡發現了一枚毒草的葉子。

  對於安歸妻子之死感到最悲痛的是尉屠耆,因為他私心裡正在想,亡兄這位美麗年輕的王后如若情願,他倒想娶她為妻。而這與其是他一個人的想法,倒不如說是整個王族的希望,同時也可以說是全體樓蘭人的希望。她一向備受全國人民的愛戴。當然,尉屠耆還沒有向任何人提及他這個意願。有更多迫在眉睫的問題,諸如都城南遷,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煩雜的事,忙煞了這位年輕新王的每一天。尉屠耆打算等到遷都鄯善,再拿這事和左右商議,取得眾人同意之後再行布露。

  不料,這位先生的遺後竟然出其不意地自絕性命。關於她的自盡與猝亡的理由,舉國上下都在議論紛紛,有人認為出於對先王悲劇命運的悲歎,有的則表示,必定是不忍離開先王寢陵所在的樓蘭之地所致;還有說她是對即將被當作廢墟撇棄的樓蘭城邑以身相殉。總之,沒有一個人拿得准她死亡的意義,但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坦然接受她死亡的事實,而毫不以為怪。本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人們反而奇怪為什麼早沒想到這一點。她這一死,人人這才覺察到除了樓蘭以外;實在無處可供她死;正如羅布泊之于樓蘭那樣,誰也沒辦法將羅布泊與年輕的王后分開來想。

  為了安葬那位老婦人,尉屠耆將舉國南遷的日子延期一天,如今為了兄王王后之死,不得不再延一天。她的葬禮於原定出發的第三天盛大舉行。她的遺骸由兩名侍女用好幾塊精美的布匹包裹起來,頭上冠上頭巾式的帽子,然後由尉屠耆親手移入靈柩,上面蓋以他從漢土帶回的花色華麗的布料。

  棺柩給埋葬到距離老婦人的陵墓有段間隔的一座山腰。墓穴又深又大,陪葬的除了打成好幾箱的日用品和身邊的瑣物之外,還有一頭羔羊。只有樓蘭一地始能得見的深紅、茄紫、青藍等等,色彩豔麗的夕暉,給她的新墳憑添一層裝飾。

  墳塚上豎了一棵采自羅布泊的大檉柳,作為墓標。墓標前面還放置了一隻大花盆,用來插花。尉屠耆與所有參加葬禮的人,都深信不久的將來必將再來為已故的王后掃墓。

  南遷當日,天剛破曉,樓蘭人便集結到城門前面的廣場,把家當行李裝載到數以千計的馬和駱駝上。當從羅布泊對岸升起的太陽開始將湖面渲染成一片鏽紅色的時分,樓蘭人結束了不知第幾次,但對他們而言已是最後一次的對於河龍的禮拜與祈禱,先頭部隊於焉出發。

  宛如一條鎖煉,人馬與駱駝綿長的行列撇棄了城邑,起初向北行進以躲避沼澤地帶,接下去沿著幾條幹河道改向南行。當先頭部隊踏入沙漠地帶的時候,後隊還滯留在城門那裡。

  後隊出城約莫半刻時辰之後,有三個人脫離行進中的隊伍,折回早晨剛才離去的城邑。其中之一進了城,策馬來到自家門前,進入屋裡,從庫房中取出忘在擱板上的那把做活兒用的劈刀,插到腰間,再度跨上了馬。

  另一個騎馬穿越城裡,從另一邊的城門直趨湖岸密林地帶的邊緣,挪開藏有財寶的那口洞穴的封石,然後將帶了來的那只西洋的小罐子擱進洞穴裡去。接著,重又用那塊石蓋封住洞口,撒了些泥土,上面蓋以木頭和樹葉,使之看不出那兒藏有一口洞穴。做完了這一切之後,這才他重又成為馬上之人,調回頭重新上路。

  最後一個進城的那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做,他策馬馳遍城裡每一條深巷之後,從進來的城門奔出去,仰首望瞭望城牆,而後勒直馬首,疾風也似的開始追趕剛才脫離的隊伍。

  往後的兩天,樓蘭完全成了杳無人跡的空城,在這短短的兩天裡,樓蘭好似猛然之間蒼老了好幾十歲,一部分也因為漫天的風沙所致;泥磚牆崩塌了,每條巷子都堆積著灰塵一般的細砂,整座城邑失去了色彩,開始呈現出廢墟的相貌。風停之後的第三天傍晚,漢朝的數百名騎軍,橫越沙漠,駐紮到此地來。無人的空城立時喧騰著人聲與馬聲,那正是羅布泊一片黃濁,湖面騷動著無數小波浪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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