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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之玉(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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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一行人離開西寧,他們曾經在此地渡過三個月的冬季。在這以前,各地的商人或官員都給了盧氏很大的方便,往後的行程可就沒有這方面的仰仗了。他們順著黃河的河道一路走上去,日日夜夜都在山中跋涉,過了一山,前頭又聳立著一山,他們偶爾會離開黃河的河道,作一連幾天的山之旅。誠如那些雇工所言,黃河不多久又會再度出現眼前,只是每當又見黃河的時候,河相總是變得越來越險峻。 離開西寧四個月之後,一行人進入雇工所說的河源地帶,也就是自古傳說的積石之地,而自從雇工們時常河源長河源短的時候起,盧氏開始每天晚上都要跌入某種奇異的陶醉感裡面。漫長的旅程所帶來的疲勞使得體力消耗殆盡,一張臉瘦得判若兩人,但他的精神反而更為旺盛。深夜裡,盧氏總要醒來好幾次,老覺得有誰在呼喚他。然而等到清醒過來,卻又聽不見任何聲音。 「我又聽見了,那地方還遠麼?」盧氏這樣自言自語地欠起上身。 每看到老人這副樣子,那三個年輕人就止不住感到心寒,老人看起來簡直就跟失常了一樣。 在既不是夢鄉又不像是現實的恍惚之境,盧氏確是聽見呼喚自己的聲音,他不知道是誰,總之聽起來像是在說:「來吧,趕緊到這裡來吧。」那聲音時而像他妻子,時而又像是他兒子,每聽到那聲音的時候,盧氏就在嘴裡喃喃的說:「不成,現在要到那邊去未免相隔太遠,再等一等罷,再過三、五天,也許還要半個月一個月也不一定。」 最令盧氏惱火的是每日的行程越來越短,進入山裡沒多久,一天便宣告結束。河面益形狹窄而湍急,兩邊的絕壁也變得更加險惡,行程因而耽延下來也是理所當然。不過,一方面也是因為那三個小夥子開始致力於此行的目的——尋玉。至於一干雇工,也學著小夥子們,一邊走,一邊用眼睛搜尋著河流的四周。偶或有誰大叫一聲,其他的人立刻就擁簇過去看看。三個小夥子和一干雇工都四處亂竄著尋玉。 夜晚,在營帳裡,小夥子們盡著談玉,大夥兒都異口同聲的說,玉一定藏在這個山中,雖然不知道在河岸、河底、抑或絕壁裡,總之,埋藏在這一帶的山中是不容置疑的。 而看在老人的眼裡,這些小夥子同樣的像一群瘋子,他們是怎麼看怎麼像被玉迷了心竅的一群瘋子。開玩笑,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有玉!盧氏心想。但為了不願意傷他們的心,只好保持沉默。 事到如今,如若不借助這些小夥子,要想完成一天比一天更艱險更劇烈的深山之行,只怕很難。老人對小夥子們所講的唯一的話是:「要是有玉,那就應該在深山裡,咱們得更深入到山的最裡叢才行。」 一天,大夥兒從一條小水澤爬上山頂,再沿著山脊行走,突然,雇工當中的一個怪叫一聲,盧氏以為發生了什麼,忙著止步,下一個瞬間,他也差點驚叫起來,原來腳底下出現佈滿無數小湖的一片平原。 盧氏想起了古籍上所記載的都實那篇見聞。 ——有泉百餘泓,或泉或潦,水沮洳散渙,方可七八十裡,且泥淖溺,不勝人跡,弗可逼視,履高山下瞰,燦若列星,故名火敦淖爾,火敦譯言星宿,淖爾譯言海子也。 一行人於是走向星宿海那奇幻的景致裡去。那是佈滿了小湖如繁星的一片平原。其實,與其說平原,倒還真是名符其實的給人大海的感覺。每一口小湖都平平靜靜的蓄滿了水,從湖裡漫出的細流,自然而然一一彙聚,在星宿海間成為若干條水帶,整片平原當中散佈著數不盡的小湖,其間牽扯著幾條水帶。 大夥兒下山來到星宿海的一角,完全失去了繼續朝前走去的意思。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只成為死亡風景當中的一個個點點兀立在那裡。天光一燦亮,數不盡的湖面就成為反射著冷光的鏡子,一旦陰晦下來,頃刻之間就一變而為鉛灰色的一塊塊生銹的木板。 天開始黑下來的時候,大夥兒這才回過神來,離開了星宿海湖畔。他們沿著若干條水帶當中的一條走上去,這支河流中途與另一支水流合而為一,逐漸粗壯過去。 這天夜裡,一行人于這支水帶的岸邊設營。是個聽不見鳥啼和野獸吼叫的夜晚。在這裡只能認為夜晚是死的。想來星宿海周邊很可能尚有數支類似這樣的水帶,只是無從知道它們位於何處,以及朝著什麼方向奔流。 第二天一整天,他們順著越變越寬大的這條水帶走去,行行複行行之余,發現水帶不覺間已成為一口大湖,當晚在湖邊張蓬過夜,第二天沿著湖邊移動了一整天,這口大湖中腰一帶窪陷下去,看似兩個湖在某一個地方連接在一起。老人認為必定是都實所提及的「阿赤淖爾」(赤湖)。然而,湖水並不紅,看上去澄藍而清澈,水淺可以過人。 翌日,他們看到從大湖流出來的一支水流,那水冷冽透骨,幾乎無法伸進手去,而且澄淨得河底的沉沙粒粒可見。毫無疑問,一行人是抵達了河流狀的黃河源頭,起碼已經站到形成河源的幾條河流當中一支的岸邊,是不容置疑的了。 獨眼的打磨師傅忽然說:「要是有玉的話,管保在這條河裡,趕明兒咱們順著這條河走下去如何?」 其他兩個小夥子和雇工們都對這個獨眼年輕人所說的表示同意,唯獨盧氏極力反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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