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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胡樽(6)


  漆胡樽被收藏在日本皇室的寶庫——奈良的正倉院深處。沒人知道是什麼時候收藏進去的,不過,以寶庫創設的原由看來,距離聖武帝駕崩(公元七五六年)的那一年應該不至於相隔太遠。

  具備了防潮防蟲特殊裝置的這座寶庫,是幢腳柱很高的長方形建築,內部分為北倉、中倉、南倉三室。漆胡樽就被擺放在中間那一室的正面最下一層,經過了悠久得可怕的時光。庫房的門扉隔個幾年或是幾十年,甚至一百多年.,才打開那麼一段極短的時間,開門之際,總要在寶庫前面循著古禮,由奉幣使舉行一番儀式;一名僧侶對著東南方高舉二十四兩金幣,連呼三聲「寶庫禦門開啟」。三聲喊畢,只見沉重的門扉徐徐開啟,戶外的光線泄入幽暗的寶庫一角。除了一度被火星所撒及、一度讓盜賊混入,以及數次因整修寶庫而移動之外,漆胡樽一直安睡在封印的寶庫裡面,唯有時光靜靜的流過它的四周。

  一千兩百年過去了。

  突然寶庫的門大開,漆胡樽敞露著黑漆表層,給搬到戶外,時值公元一九四六年秋天。戰敗國白花花的秋陽從圍繞著它的幾個人之間,耀眼地傾注到漆胡樽上面。

  三

  戶田龍英講完了這段故事,便從眼鏡背後投給我如刺的一瞥,然後無來由地低聲笑將起來。接下去也許是講累了的關係,他茫然的沉默好一陣,良久,這才再度望向我;「對了,我再附加一件事,作為結尾。」他說:「把所有的禦物陳列到會場的那天,也就是展覽會開幕頭一天,就是前天,禦物陳列妥當,解說的字牌也附加上去了,那時候敢情是六點鐘左右罷,好歹這麼寶貴的東西,善後工作才叫頭大呢。幾名館員加上我,從第一室逐間的巡視著,同時一一下鎖。來到陳列著漆胡樽的第五室,大家照樣分頭檢查窗戶,再把沉重的百葉窗放下來。

  我負責其中一扇窗子,站到窗口,無意中望向館外,月光底下,博物館的部分建築物同著寬廣的草坪和幾棵樹木,帶有幾分蒼茫而又非常鮮明的映入視野裡來,滿以為天剛才黑下來,館外卻已出了月亮。這時,我仍舊站在窗邊,把投向窗外的視線轉移到室內的陳列櫃那邊;緊接著我的目光停到了那對漆胡樽上面。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拿不准當時是下意識的去看那對漆胡樽的,抑或純屬偶然看向它的。

  那當兒,屋子裡的電燈剛才熄滅,蒼茫的月光充滿了室內。其他的人已經聚在門口等我一起轉赴第六室,我請他們稍候一下,然後擱下拉下一半的百葉窗,猶如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所牽引那樣的向漆胡樽走過去,隔著玻璃櫃面對著漆胡樽。只從一個窗口泄進來的月光自然無法直射到這裡,但月色使得屋子裡一片微亮,漆胡樽的黑漆反而比白天更加鮮明的浮突出來,那對角狀的龐大器物,就像是正在用它那黝黑的外殼呼吸一般,讓我覺得它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生物。

  我著了魔似的對著它盯上好半天,忽然發現右邊那一隻正中央的彎曲部分,微微的呈著不同的色澤,並且帶狀的擴展開去。我一次又一次的改變位置,從不同的角度去留意那個部位,只覺同樣是烏黑的色澤,唯有那一塊就是明顯的不同於其他部分;正如海面的藍,到了傍晚時分,往往會帶狀的間隔起來,呈現出不同的色彩那樣。是不是有那麼一種顏色,在月光下看上去,會微微的浮突出來?還是出於當時的錯覺?難不成兩千年前某一民族遷移前夕酒宴上的酒,成為一條帶狀的汙斑,殘留到現在?如果我肯定這一點,那麼你呢?相不相信?」

  戶田龍英說到這裡為止。

  我辭別他所寄居的寺院,沿著大佛殿前面的路向街上走去。晚秋薄弱的陽光,斜照在倖免於戰火的古老市鎮。在權充公園的廣場靠近街道的一邊,五六個孩童正在把線絲纏繞而成的一隻小球丟來丟去。

  「要不要香煙?」

  回過神來,只見從背後追趕上來的一名中年婦女,手掌上攤開八九根香煙遞過來。我婉拒了她,看看手錶,距離博物館關門還有將近一個小時,遂決定再去參觀一次禦物展。

  博物館正面的入口處,從樓梯到廣場上,一大群衣著有些髒汙的參觀者——這是戰前所沒有的現象——,形成了長長的行列。人們大都沉默而耐心的等候參觀。

  我走進博物館辦公室,卻不見沼代的影子。兩三名員工正在討論,看這樣子,即或把參觀時間延長半小時再關門,勢必仍不免要有部分人士向隅。

  博物館內部的人潮更多。小學生和中學生的團體一批接著一批,當中亂糟糟的夾雜著一般人士,重重相迭的人潮,摩肩擦踵的推擠著,慢慢的從千年往昔王室那些絢斕華貴的財寶面前移動過去。大多數的參觀者都面無表情,他們的眼神乾枯而疲倦,似乎再也沒什麼足以打動他們,但隱約間,卻又透著一絲貪婪與饑渴。儘管如此,這些珍貴的財寶那份華美,畢竟使那般青春玉女們的芳心爆裂出什麼,只聽年輕活潑的感歎和叫嚷,不時從身著燈籠褲裝的女學生群中掀騰起來。

  我穿過擁擠的人群直奔第五室。也許是陳列品比較樸素的關係,這兒不像其他展覽室那麼樣的擠滿了人。參觀者大多在漆胡樽前面小停一下,上上下下的盯著那對形狀怪異的器物,而後有些茫然若失的將視線轉移到下一件禦物上面去。我仔細的觀察著參觀者的表情,發現這對古代的器物,似乎同樣的帶給許多人不同於會場上其他禦物的某種感動。

  我走進漆胡樽,迎著黑漆表面細瞧了半天,看不出戶田龍英所說的那種帶狀汙斑似的陰翳,只看到他所謂一塊隕石無情的外表上,泛白的,薄薄的蒙上了一層會場的灰塵。

  我當然不相信戶田龍英所說的。日子一久,我益發覺得他自己本身才真是一塊隕石,而他所告訴我的那個故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正是他在中國大陸上所渡過的半生歷程的記錄呢。

  我給刊登在畫報創刊號卷首的漆胡樽取了個標題,叫做「墜入日本皇家掌中的隕石」,並且簡單的加以說明:漆胡樽乃是古代西域人的一種生活器具。

  原文發表於一九五〇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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