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蝶(58)_井上靖

五八

　　突然有很多人自候機樓爭先恐後地出來。

　　「是不是將到了呢？」

　　三田村將深雪留在此地，與人群背道走進候機樓。

　　旋即遇上土岐津。土岐津手上拿著一些臂章，拿一個給三田村，說：

　　「請戴上這個，若不戴上則無法走到飛機旁，因為包括記者、攝影師在內，只有三十個名額可以接近飛機。」

　　三田村不知道究竟有那些人戴上臂章。

　　被土岐津催促著，三田村再度走到機場的黑暗海灘中，在柵欄處停了下來。

　　此時，飛機突然自黑暗中照出強烈的燈光，緩慢地移動、出現。幾個地勤人員跑了出來。飛機的巨大機身與機翼閃閃發亮，在離地面約二十公尺的近距離熄滅了引擎。

　　三田村見到離開柵欄的人慢慢形成一群，在由頭上照下來的幾百燭光帶中。他並不想走進這一群人中。在那些自燈光裡走過的人群中，三田村只能分辨出匆忙疾行的川口男爵、土岐津、葉村、光瀨、左近。椎橋及北浦可能混在其中，但是三田村無法辨別。除了新聞記者與攝影師，其他人均為了與姆拉比約夫握手而湧上前去。

　　此時，三田村突然想起了江藤，他認為江藤應該屬這一群人。

　　三田村自擁擠不堪的人群中擠出去，找到江藤，對他說：

　　「請你戴上，並且前去與姆拉比約夫握手吧！」

　　他邊說邊替江藤別上臂章，江藤卻大驚地畏縮著。

　　「為了你的千金，你應該與他握手的，為了你的千金。」

　　聽了三田村如此說，江藤口中念念有詞地說：

　　「良裡子！」

　　想了一下，他又說：

　　「是嗎？如此良裡子將會十分高興嗎？」

　　三田村半哄半強迫地將臂章別在江藤衣服上，便在擁擠的人聲中將他推出柵欄。江藤似乎抱著柵欄不放，但被三田村推得不得不自柵欄放手，直到認為已經沒辦法，便放棄畏縮，向著燈光照射在綠草上的機體走去，或許是因強光而不辨方向，江藤的走法宛如鋸齒型般滑稽。

　　機體上已然放下扶梯，機體旁出入口的門打開了。在扶梯周圍，許多人像螞蟻一般聚著。這裡各放了幾把馬椅，在上面的攝影師似乎不安穩地拿著攝影機，那是夜間攝影的場面，脫離現實的一個奇景。由候機樓前的那群人看來，這一切只是一個鏡頭。

　　此時，自機上出現了空姐及事務員，站在門的兩邊。不久，有一個人出現，走下兩、三級扶梯後站著。接著，另兩個人同時出現。此時，在燈光所照圓周範圍外的黑暗地方，此起彼落地閃著鎂光燈，許多白色強烈的光線不斷地、重迭地照著扶梯上的三個人。

　　在左邊能清楚地見到，抱著小提琴盒的姆拉比約夫高舉著右手笑著。他雖然是一個大個兒的男人，卻完全不像斯大林的模樣。他是一個，若是給他手執屠刀就會變成一個肉販，或是讓他拿著熨斗也會變成洗衣店員的人，給人一種柔和似平民般感覺的人。他並不像是藝術家，也不是會將秘密文件藏在小提琴體中的那種令人不能大意的人。他是一個若對方對他微笑，他必會回報以微笑的那種人。

　　站在身後的拉加諾夫斯基，一點也不像喀洛巴托金，他只不過是個沒有鬍子，像個女人一般的一位牧師。

　　自候機樓前看著這情景的人們，眼中所見站在扶梯上所有的人突然消失，不知道是否由於強光的惡作劇，人物的輪廓完全消失不見。

　　三田村與在場的每個人一樣，伸著脖子四處尋找，想自光線中尋找扶梯上這些人的輪廓。在三田村眼中，只分明地看見一隻黑蝶，那的確是只蝶，是只黑蝶。

　　不久，那只黑蝶開始向下移動，幾條重迭的光線消失。此時，姆拉比約夫的輪廓突然出現，而黑蝶靜靜地停在他脖子的根部，原來那就是姆拉比約夫的蝴蝶領帶。

　　走下扶梯的姆拉比約夫一行三人，尚未走到兩公尺便被站在機體旁的人們圍繞而動彈不得。三田村看見人們在機翼下擠著，強光照著、圍繞著姆拉比約夫的頭頸，以及被擠著、移動著的花束，高舉著的攝影機，把這些都照在鏡頭內，清晰而帶著華麗感地倒映在機翼下。

　　接著，三田村見到一個男人自圍繞著姆拉比約夫的一群人身後，似蝗蟲飛過一般向著那群人撲了過去。那是江藤。他自人群後面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或許他是想擠入人群中與姆拉比約夫握手。當三田村注視著江藤徒勞而反復的動作時，突然覺得聽到一個冷冷而清脆的聲音：「姆拉比約夫！」宛如前年年底自江藤良裡子口中所吐出的相同聲音！

　　所有的聲音自三田村周圍消失，只有「姆拉比約夫」聲音的餘韻，直在他耳際響著。

　　三田村想，對！是江藤良裡子邀請他來的，良裡子不是那麼認真地叫了姆拉比約夫的名字嗎？因此，姆拉比約夫來到這裡，姆拉比約夫搭乘飛機渡海前來日本，走下扶梯，站在地面上。是良裡子邀請他來的，是良裡子！並非在這裡的任何人邀請他來，因為並無任何人說出姆拉比約夫的姆音。姆拉比約夫是為了良裡子而來演奏小提琴的，他不是帶著小提琴的琴盒嗎？這裡可能有左近垂涎的史托第巴流斯吧！

　　「姆拉比約夫！」

　　三田村再度聽到聲音而不得不回頭時，良裡子站在這裡，那個有著又大又清澈的黑色眼眸，有著紅色嘴唇的混血少女！一瞬間，三田村心中一震，但他立刻想到，那不是良裡子，而是舟木深雪，在轉瞬間，他想，會不會是良裡子？良裡子的影像與深雪的影像，在三田村眼中混亂著。

　　此時，由抱著花束的姆拉比約夫帶頭，一群人離開機體向候機樓緩慢地移動。強烈的光線自正面照著那一群人。同時，站在前面走向這裡的姆拉比約夫的輪廓再度消失，變成一隻黑色蝴蝶，這只蝴蝶正以確實的速度向候機樓的群眾接近中，由三田村所見到的情景來看，它正筆直地向著自己身旁的良裡子接近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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