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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這是公元一九五三年的聖誕節前夕,過了今夜即是聖誕佳節。這二、三天以來,西北風強勁地吹襲著,陸地上不時地刮著十五公里的強風,而海上的風速也往往達到三十公里。今天上午雖然完全停了下來,卻有一股低氣壓滯留,這股由西伯利亞襲來的冷氣團正侵襲著大阪市區。

  在櫻橋十字路口附近,三田村度量衡店鋪前,一輛標記著M商行的小型卡車停在門口,其時為上午九點,由卡車上步下三位年輕男子,他們進入店中將店內的七個臺秤及五個體重計一併取出,放置在馬路上,三人逐一將物品搬至車上。當原本即不甚寬敞的店鋪中挪出這幾件大型物件後,像是突然被騰空般,給人一種空洞感覺。

  大約十一點左右,來了另一部卡車,是難波S計量器店裡的。自車上下來了一位神經質的中年男子,他走進店內,像是精選貨品一般,在店內不斷地來回踱著步子。最後自店中右側貨物架上選了幾件棒秤、盤秤、手秤等物,請店員幫忙移到車上。當他將一張寫明計量器數量的明細表交給店員後,即開車揚長而去。此時,這家度量衡店已經完全被剝奪原來店面的形象,餘留的只有左牆貨物架上的幾個玻璃櫃,櫃內放置著壓力計、流量計、氣溫計、量杯、卷尺等小型商品。

  到了下午,一位手持尺商店名片的年輕男子駕著一輛人力三輪車而來,他將玻璃櫃內所有物品以及其他對象全部移置車上。當他再度回到店內,發現角落中堆放著滿是灰塵的一束L型玻璃細管的溫度計時,便將之一並帶走。

  黃昏時刻來臨,為了將殘留在店內的展示櫃、辦公桌、椅子、暖爐、墊子、傘架等物品全部移走,一位舊貨店老闆自大型卡車上步下搬移這些對象,他是一位身軀肥碩的男子。

  店內因此混亂了大約三十分鐘,一等卡車離去,這爿店鋪便像熄了火一般寧靜。而店內人員曾用過的水壺、碗、水桶、拖鞋、雜物、斷繩及紙屑等,亦在燈火逐漸點亮的時刻裡,由兩位清除殘渣的母女全部清理結束。

  此時,這爿店鋪宛如一具由混凝土及三夾板所圍成的大型箱子。在這具大箱子中,有兩位男店員及一位女店員圍著一隻燃燒煤炭的火爐,他們是為了等候領取最後的薪資,及等待負責人三田村伸作回到店中。一整天,三田村在店內指揮結束營業的作業,但是一到了黃昏便匆忙離開,不知去向。但三位店員心中十分明白,他是為了籌錢而離去。

  圍著火爐的三人所談論的話題,無非集中在三田村是否能夠籌到錢,偶而會偏離金錢的話題,轉移至店鋪破產一事,三人各自抒發己見。

  「整體而言,這種度量衡店的生意,是一門不容易失敗的生意,所經營的全是檢驗合格的商品,無論如何也不致購買到不良品,何況這項生意至少有20%的獲利率呢!還不曾聽過這類型店鋪會破產的說法。」

  三人中,最年長的店員,是一位看來略微陰沉、個子不高的中年男子,他以一種不甘心的語調說話。在戰前,他曾經替這種類型的批發商工作,對這份工作而言,他是唯一具有專業知識的人員。此時,年輕的店員接著說:

  「他雖然經營這項生意,但是並沒有訂定經營計劃,實在糟糕。」

  他的年齡還不到三十歲的光景,卻將頭髮全部往後梳,並且用髮油擦得光亮無比。當他在說話時,嘴角不時撳起,使人有輕浮之感。

  「在這麼狹小的店鋪之中,其實只要老闆一人顧店即可,根本不需要雇用三個店員。」

  他這麼說著。地上鋪著幾張報紙,三人圍坐在紙上——就如同在山上小屋圍著營火一般,女店員約莫十八、九歲,她把手伸出爐火上取暖,並且不斷晃動著短髮,看著站著的男人自說自話。

  「經理說要使用分期付款方式,我感到很疑惑。每個月向客戶收款已經十分不容易,何況若客戶在中途耍詐,更會有很大的影響。」

  「分期付款的方式實在可笑,簡直亂七八糟,如此放心地把貨物交給對方,究竟能回收多少?」

  「經理實在好說大話,還說銷售了三千台。」

  正在對話的兩個年輕人相視大笑,年長的店員卻無動於衷地保持緘默。

  三個人將話題轉回今天是否能拿到薪水上,只見年長的男子陰陰地說:「該拿的還是要拿。」

  這三個人所談論的三田村伸作,具有六十八公斤的壯碩體格,穿著一件配有腰帶的寬鬆外套,看來比他實際年齡三十七歲顯得老些,看來一副冷靜、不易衝動的面貌。當他出現在店內時已經過了八點,他立即走到爐火旁,擠進三人當中,說:

  「先讓我抽支煙吧!」

  他的話中好像含有——我是為了你們才四處奔走的意思。他將裝著文件的皮包放在地上,從外套口袋中取出香煙,在開始抽之前,他若無其事地打開皮包,取出成迭的鈔票。三田村彷佛為了避開含在口中的煙霧而偏著頭,以靈活的手指數著鈔票,分給每人數張。當他點鈔時,又像是為了問清對方:「可以吧?是吧?」而直視著對方的雙眼。

  分畢,他轉頭面向煤炭爐。

  「數一數吧!雖然只是一點心意。此時,照理應該多付給你們一些的——就這樣結束吧!雖然我也希望多給你們,但是無可奈何。」

  好像一位執法的法官一樣,他如此說著。三個人沉默不語,但是這並非代表他們已被主人這種強硬的態度所制伏,也並未感到不滿意,因為最後應得的薪酬已經拿到,同時也領到了一些遣散費。

  較年輕的兩人開始準備離去,該得的錢已拿到手,他們臉上並無依依不捨的表情。年輕男子以一種模糊不清的語氣向三田村告別,女孩子看了雇主最後一眼,以一種悲傷的表情說:

  「明天需不需要我幫忙呢?」

  「不用了。」

  「這爿店自明天起就不存在了。」

  這是一句多麼令人感慨的話。

  「並非明天,事實上今天就已經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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