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狼——成吉思汗(44)_井上靖

四四

　　不過，成吉思汗並不認為今天在座的每一個人，在席捲金國之後，都能夠平安無事回來；尤其是年輕的三個兒子，他不敢奢望每一個都能安然無恙。

　　成吉思汗派給拙出最艱難的任務，那是拙出的希望，也是成吉思汗的希望。拙出呀！你要成為一匹狼！為了賦予拙出這樣的任務，成吉思汗把身上確實流著自己血液的察合台、窩闊台兩個孩子犧牲，把他們置於與拙出相同的命運上。這樣，拙出不會產生異樣心情，還可以讓眾多的武將心服；而最重要的是對成吉思汗本身是必要的，對在不兒罕山帳幕，已有兩年未見的妻子孛兒帖，對她所生的小孩不能再有不公平的待遇。

　　以成吉思汗為主的新年賀筵，從未如此盛大舉辦過；以大同府為始從各地徵召過來的女人，穿梭在酒席之間。儘管帳幕外雪花紛飛，寒氣逼人，但是在寬闊的蒙古包內卻很溫暖，並無絲毫寒意。

　　酒宴從早開始，直到深夜。傍晚，成吉思汗站在帳幕的入口，望著被雪染成一片白色的戶外，這時看到遙遠的東方丘陵上有一隊人馬移動著。成吉思汗召來守衛詢問那是誰的部隊？準備做什麼？年輕的守衛馬上說出那部隊的名稱，報告該部隊正準備做雪中行軍的練習。成吉思汗百看不厭地眺望著連續點點的小隊伍，這是一幅美麗的風景；在成吉思汗眼中，他們是一群年輕的狼。

　　成吉思汗把視線轉移到自己面前站得筆直、一動也不動的年輕士兵身上。士兵的帽子和肩上滿是皓皓白雪，無疑地他也是一匹不折不扣的狼。

　　之後，成吉思汗回到筵席上。這時成吉思汗眼中的博爾赤、裘爾滅、合撒兒等都老了。曾幾何時，成吉思汗以及許多功臣都在不知不覺間增添了歲月，大家的頭髮已斑白。不過，正當壯年的蒙卡力、哲別、速不台三人看來還年輕。成吉思汗知道蒙卡力、哲別的時代，以及連自己都不認識的年輕將領的時代快來臨了。

　　§第六章

　　四月初，雪漸停，春陽開始普照大地時，成吉思汗再度下令全軍越過長城入侵金國。他派使者到各軍團的駐紮地，包括尚未開始行動的蒙卡力、哲別和速不台的駐紮地。

　　往後的半個月之間，成吉思汗的大本營由於部隊的集結和出發，每天都非常混亂。成吉思汗忙著為自己與拖雷所率的中軍作出動的準備。在這樣的日子裡，有一天，成吉思汗到已有半個月未踏入的忽蘭的蒙古包中來，他是來看看忽蘭出征的準備工作是否已完成。

　　忽蘭的蒙古包中靜悄悄地。她獨自一人戴著碧色的玉制耳飾靠著椅子。

　　成吉思汗問：「三天后就要出征了，都已經準備好了嗎？」

　　意外地，忽蘭卻說：「這次我想留在蒙古包裡。如果天氣稍微暖和之後出征，我是很樂意隨行，但現在這種天氣對加藍的健康會有不良的影響。」

　　成吉思汗知道，自己的臉色在聽忽蘭說著的時候變了。

　　「忽蘭，我的愛妃呀！你不是為了要常與我在一起，才隨這支遠征軍而來的嗎？」

　　成吉思汗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不自覺地語氣重了些。在這之前的每一次作戰，忽蘭都自願從軍，把加藍放在年老而忠實的士兵的皮革袋中隨行。忽蘭從未拒絕過從軍，何況這次從軍，還是她自己請求的，明明知道非常危險但還帶了加藍來。到了這時候，忽蘭卻表現出這種態度，成吉思汗不解。是因戰鬥的激烈使她心生恐懼呢？還是珍惜她與加藍的生命呢？

　　在這次作戰中，很難預料拙出、察合台、窩闊台是否能夠生還；老麼拖雷的情況也完全相同。成吉思汗想給今年剛滿二十歲的拖雷一支部隊，讓他自己直接指揮。雖說和自己配屬同一軍團，但是一旦站到前線，就面臨彼此都不知是否還有明天的不同命運。

　　成吉思汗沒有回答忽蘭，默默地走出她的蒙古包。回到自己的蒙古包後，成吉思汗有一段長時間不讓人打擾，自己一個人靜靜地思考著。

　　如果，妻子孛兒帖所生的四個兒子全部在這裡戰死的話——這種事也並非不可能；留下的就是自己與忽蘭所生的兒子加藍，將來的立場會是如何呢？

　　當然，成吉思汗對加藍有一份父愛。他是自己年老時所生的兒子，又是自己最鍾愛的忽蘭所生的。雖然沒有具體的行動表示，但是在成吉思汗眼中，加藍比其他的孩子都可愛。雖說加藍還是稚兒，但卻與其他的孩子一起從軍作戰；如果只有他活著，跟不從軍留在部落裡保全性命，這兩種情況終究不能同日而語。

　　成吉思汗眼前浮現出孛兒帖的臉。他注視著虛空的一點，宛如多年來與自己患難與共，現在留在不兒罕山山麓的正室孛兒帖就坐在那兒。成吉思汗並非懼怕孛兒帖，可是他揮不去她的影子。

　　成吉思汗曾經為了保全薩滿教的僧人提卜·田古力或保全弟弟合撒兒，在蒙古包中徹夜未眠地踱步苦思。現在的情況就跟那時一樣，從正午時分起就把自己關在房中，直到夜的闇黑完全包圍蒙古包時還沒看到他走出房間。近深夜時，成吉思汗呼叫侍者去請沈白、赤老溫兩武將之父瑣兒罕·失剌來。不久，年逾七十五歲的老人，拖著瘦弱的身子來到成吉思汗跟前。成吉思汗注現著瑣兒罕·失剌的臉說：「老先生啊！我年輕時，曾被泰亦赤兀人逮捕，是你把我從危難中救出。你可以再幫我一次忙嗎？」

　　老人回答：「只要是可汗的命令，無論什麼事，瑣兒罕·失剌絕對接受的。」

　　於是成吉思汗，把從白天到深夜，再三思考的結論扼要地說出：「瑣兒罕·失剌呀！你馬上到忽蘭那裡抱走加藍，然後把加藍給默默無聞的蒙古子民撫養。不要讓對方知道加藍是我的孩子。」

　　聽到這樣的話，平常連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瑣兒罕·失剌的臉都變了。

　　「到皇妃那兒帶走皇子，把皇子給蒙古部族默默無聞的一家人撫養，但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皇子的身分。」

　　瑣兒罕·失剌照成吉思汗所說的，在口中覆誦似地低聲說了一遍。

　　成吉思汗說：「不可以告訴忽蘭把加藍給了哪戶人家，也不必向我報告。這件事，世上只有瑣兒罕·失剌一個人知道就行了。」

　　瑣兒罕·失剌又把成吉思汗說的話覆誦一遍。之後，他被自己所負的任務壓得步履蹣跚，從口中發出短促的呻吟聲。

　　「啊！」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