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狼——成吉思汗(38)_井上靖

三八

　　成吉思汗從母親訶額倫的逝世中感受最大的是，知道自己出生秘密的唯一一個人，已經離開這世界了。對於生我、育我，與自己共患難的母親的逝世，成吉思汗當然嘗到身為人子的悲痛；然而，他還感受到另一種孤獨——至少對自己是篾兒乞人或是蒙古人，具有某種判定數據的人的死亡，使自己好像一下子被赤裸裸地拋到大地似的感覺。縱使訶額倫還活著，也不可能從她那兒問出什麼來，況且自己也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意思；可是，對自己的煩惱至少握有判定材料的人是活著，或是死亡，兩者截然不同。

　　由於母親的死，成吉思汗感到一種未曾感受過的大自由，那是左右自己想法的人不在的自由。成吉思汗曾做過自己是蒼狼與白牝鹿後裔的夢。儘管自己下意識地也希望夢中所見是事實，然而母親的存在，無形中構成一種妨礙。

　　成吉思汗雖然為母親服喪，但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有了夢想是蒼狼後裔的自由。本來這問題關鍵在自己相信與否。如今，成吉思汗開始可以自由做自己是蒼狼後裔之夢，自由地相信，而且還可以提升到自覺是蒼狼的後裔。

　　現在，在成吉思汗眼前，金國首次以非屠殺不可的仇敵，以非貪啖不可的獵物的特寫鏡頭出現。

　　服喪中的成吉思汗不在帳殿裡舉行新年的慶筵，幾乎每天都有不同的部下被召喚進去。成吉思汗對自己所信任的部下出同樣的題目，然後要求他們回答。成吉思汗本身幾乎都不表示意見，只一味地聽著。成吉思汗對他們提出的問題是，如何使立國之初的蒙古踏向繁榮之道？

　　成吉思汗在大約十天之內，問過數十人的意見。他問過博爾赤、蒙卡力、裘爾滅等重臣的意見，也聽過各部族長老們的想法，還有日夜忙著戰鬥訓練的年輕人，以及放羊女人們的意見。成吉思汗因此知道，建國後不久構成蒙古所有各階層的男女的希望是：過更富裕，享受到更大樂趣的生活。這種願望跟成吉思汗不謀而合。而怎麼做才能夠達成呢？大部分的人都認為只有侵略鄰國一途，把擄獲物和貢品公平分配。

　　在成吉思汗聽過的所有意見中，能具體提出跟他人意見不同的，就只有武將哲別和愛妃忽蘭兩人。曾打傷過成吉思汗的這位無敵的年輕武將，從他那如鏃形的腦中，把蒙古之民誰也沒想過的事，好像拿出石塊般，若無其事地放在成吉思汗面前。

　　「蒙古之民非捨棄羊群不可。只要有羊群存在，幸福就不會降臨蒙古！」

　　哲別的話中，表現出毫不畏懼的大無畏精神。

　　忽蘭說：「別處一定還有比蒙古高原更適於居住的地方。大家離開這夏天酷暑、冬天嚴寒的地方，到那種地方去吧！可汗呀！在比不兒罕山更美的山麓築帳殿，在比鄂嫩河更清澈的流域上建築城邑吧！這不就是你的工作嗎？」

　　忽蘭的這番話，也是蒙古人誰都沒說出的。成吉思汗知道，兩人的說法雖然不同，但是想法卻是一致的。兩人都指出在蒙古之民的發祥地，並無法保證可為蒙古帶來繁榮。成吉思汗在不同的日子裡，分別聽到他們兩人的話，在對方話一說完時，馬上同樣地回答：「不久之後蒙古一定能做到的！」

　　成吉思汗認為，讓兩百萬的蒙古之民捨棄羊群，還可獲得豐富物資的國家，舍金國之外不作他想。再者，也只有在金國，才能找到美麗的山陵和清澈的河川。

　　一月底，成吉思汗出席蒙古的長老會議，把哲別和忽蘭兩人的想法，以不同的方式表達出來：「上天降給蒙古之民的使命是攻打宿敵金國。我們的祖先俺巴孩被塔塔兒人逮捕送往金國，被釘在木制驢馬上，還被活生生地剝皮。合不勒、忽圖拉汗也都被金國算計而倒下去。我們不可忘記，金人曾用血塗在蒙古歷史上的污辱。我們以今年春天為期攻打金國吧！在進軍金國途中，所有阻擾者，無論是哪一國都要消滅他。」

　　在進軍金國途中的國家是西夏。成吉思汗深知在和金國一決雌雄之前，非先攻打西夏不可。西夏兩年前前來朝貢，現在還維持著友好的關係；但是，成吉思汗不因此而感到滿足。他不管有無正當理由，總有一天非用武力將它平定、消滅不可。在與金國對抗之前，非先祛除一切後顧之憂不可。

　　在春天來臨之前，發生了一件小事。那是在依爾底斯河流域，被封萬戶之長的、老而好色的預言家豁兒赤，被他統治的部落之一的民眾抓去了。豁兒赤為了要行使成吉思汗賜給他的特權，到各部落去搜刮美女，結果遭難了。

　　成吉思汗為了救豁兒赤，決定派遣前年作戰中，協助拙出的弘吉剌部的克特卡·貝奇，因為他對這地方的情勢較熟悉。但是，不久消息傳來克特卡·貝奇也被捕。

　　這次，成吉思汗為了營救豁兒赤老人和克特卡·貝奇兩人，決定派遣博洛克兒率若干士兵前往。在博洛克兒出發之前，成吉思汗命令他儘量不要訴諸武力，要和平解決。他心想，博洛克兒大概可以辦得到吧！當成吉思汗攻打察爾欽氏族的撒察·貝奇和台出兩個反叛者時，在該陣營被豁兒赤老人撿到的，當時還只是五、六歲的小孩，如今已是快二十歲的健壯少年了。

　　對博洛克兒而言，豁兒赤老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成吉思汗把解救恩人危難的任務交給博洛克兒，這並不只是因為他與豁兒赤的特別關係，成吉思汗同時也認為他是最適當的人選。因為這位人見人愛、有著一副如少女般可愛臉孔的青年，有交涉方面的長才，可以不使對方發怒，更能按己意如象棋棋子般移動。

　　在訶額倫撫育的四個孤兒當中，成吉思汗特別青睞博洛克兒，對他寄予厚望。成吉思汗甚至有將來派遣使節出使大國時，可由博洛克兒擔任的念頭。

　　然而，這次派遣博洛克兒到依爾底斯河流域，對成吉思汗來說卻是大失敗。博洛克兒走出蒙古帳殿大約一個月左右之後，變成屍體回來了。為了邊境無謂的小糾紛，卻損失了一個重要的人物，成吉思汗為此愕然失色。

　　「這全是我的過失。我應該在派他出使金國之前，把他藏在帳殿的深處！」

　　成吉思汗邊說邊歎息，下一瞬間，他滿臉脹紅地大吼著：「我要把依爾底斯河流域燒個精光，不留一草一木。朵爾別·特克新揮大軍前去吧！」朵爾別·特克新好像是為了把所有敵人殺光而出生的武將，聽說他經過的地方，看不到一草一木。博爾赤和蒙卡力反對派朵爾別·特克新去解決國內發生的事，但是成吉思汗堅持己意。

　　一個月後，皮膚蒼白、頭髮紅褐而矮小的武將朵爾別·特克新，帶著豁兒赤老人和克特卡·貝奇回來了。士兵們攜回斧、手斧、鋸、鑿等奇形怪狀的武器。

　　「林中之民盡成屍體，樹林全化為灰燼。」

　　朵爾別·特克新覆命。他對成吉思汗的命令，如字面所示完全貫徹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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