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北方的海 | 上頁 下頁
五〇


  「他會考慮人生?他現在正想著帶餡麵包!」

  「真想吃啊,夾餡麵包!夾餡麵包,我真想吃啊!吃餡,吃麵包,對嗎?」

  「你這是說什麼?」

  藤尾說:「這不是穀崎潤一郎在《思母記》裡寫的嗎?——想吃炸魚蝦啊。真想吃!油炸魚蝦,吃油,吃魚蝦!」

  洪作在禦成橋附近一家店子裡買了電筒和蚊香,然後和藤尾一起走進剛才吃過麵條的那家中式麵館。

  「請進!」

  老闆大聲招呼,可他看見洪作,便說:「哎呀,你又來啦?後生可畏呀!」

  並非因為老闆講了這種話,洪作只要了燒賣,藤尾叫了碗叉燒面。

  由於兩人久別重逢,藤尾提議喝一瓶啤酒,但洪作堅決不肯響應。

  「啤酒以後再說吧,無論如何得早點兒趕回練武場!」

  在洪作的催促下,兩人匆匆離開了麵館。

  過了禦成橋,街側的房屋頓時變得稀少了,四周突然變得荒涼,再往前走一點兒,便全無人家了,莊稼地從路兩旁擴展出去。兩人趕路時,時時有螢火蟲在前面飛舞。每看到一點小小的藍光飛到眼前,洪作總要追逐一陣。但藤尾對此不屑一顧,他照例以他獨特的唱法唱著一支歌。這歌,聽來像是他在京都的新生活中學會的。

  倘若你來到琉球,
  請穿上草鞋行走。
  琉球是多石之地,
  無疑是遍地石頭。

  無論什麼歌,經藤尾一唱,總會帶上傷感的情調。藤尾反復地唱著這支歌。

  倘若你來到琉球,
  請穿上草鞋行走。
  琉球是多石之地,
  無疑是遍地石頭。

  洪作把「琉球」聽成了「離宮」。他問道:「離宮是什麼?」

  「我唱的是琉球!聽不出是琉球嗎?」

  「我就聽到『離宮』,『離宮』的。」

  「是嗎?」

  藤尾仿佛要檢驗自己的吐詞,決定再唱一遍。他壓低嗓門,相應地拉長語尾,慢悠悠地唱了起來。

  黑暗中有兩三個人結成的一夥與他們檫肩而過。突然,其中一個人說:「別用這種給老子丟臉的聲音幹嚎!」

  藤尾收住了歌聲,說:「嚇我一跳!」

  停了會兒,他又說:「給老子丟臉,這話倒說得挺妙!我算服了。」

  若在乎時,藤尾一定會大喝一聲:「什麼!」冷不防向對手挑戰。但在今天這場合,他少有地保持了冷靜。

  他說:「在這兒吵架,遠山沒人管太可憐!」

  他們在田間小路上拐彎走向學校大門時,藤尾不再發出給父母丟臉的聲音,壓低嗓門說:「遠山這傢伙現在不知怎樣了?」

  「他成了什麼樣我也不知道,反正你隨我走吧。」

  洪作說著,開始領先走在前面。他們進了校門,繞過教員辦公室所在的校舍,順著石子路朝練武場走去。

  藤尾耳語般地說,「一盞燈也不見!宿舍裡已經熄燈了嗎?」

  洪作想,熄燈是在九時,算來現在還沒到時間,但他吃了兩次麵條,所以說不準現在是什麼時候。

  走到練武場入口處,他倆朝裡邊窺視。門敞開著,但裡邊黑洞洞的,鴉雀無聲,使他們覺得仿佛黑暗正張著大口。

  「遠山!」

  洪作壓低嗓門,呼喚著白天的毆鬥對手的名字。

  沒有回答。

  「遠山!」他再一次呼喚,「真見鬼!」

  洪作打開電筒的開關。黑暗中浮現出練武場的鋪墊。淡淡的燈光在鋪墊上搜索著。

  不一會兒,電筒的光柱在練武場的一端捕捉到一個物體。這是遠山。他用上衣蒙住頭躺著。

  「遠山!」

  洪作的喊聲沒有得到回答。洪作不禁感到不安。藤尾大約也有同感。他喊道:他接著說:「動也不動!」

  兩人走近遠山身邊,對那可怕的軀體俯視了一陣。洪作用電筒從遠山的上半身照到下半身。

  「怪啦,這傢伙!」

  「別是死了吧?」

  「決不可能!」

  洪作俯下身子,連聲喊道:喂,遠山!

  他害怕地觸觸遠山的身子。就在這時,蒙在遠山頭上的上衣猛然被撩在一邊,露出了遠山的臉,他動了動身體,好象要起身,但緊接著便失聲喊道:「唉唷,痛、痛、痛!」

  「怎麼,你沒死嗎?」藤尾松了一口氣,「痛得這麼厲害?」

  遠山問道:「你是誰?」

  洪作盤腿坐在鋪墊上,說:「我把藤尾帶來了。」

  遠山問:「肚子餓癟了。帶了吃的嗎?」

  「買來了帶餡麵包。將就著吃吧。」

  洪作撕開裝麵包的紙袋,把一隻麵包放在遠山手中,把其餘的放在他腦袋邊,說:「不是沒有蚊子嗎?」

  遠山說:「剛才還在嗡嗡亂叫呢,可現在沒了!」

  藤尾說:「連蚊子也精靈,如今撤退了。只有你這種人才老是捨不得離刀:這種地方。不過這也氣:得挺漂亮!今晚你就一個人睡在這裡吧。」

  遠山把麵包往嘴裡塞,鼓著雙頰說:「接骨醫生怎麼啦?」

  洪作給他講述了經過。他說:「你今晚睡在這兒,明天早晨請藤尾家的青年夥計送你去接骨醫生那兒。」

  遠山懇求道:「今晚陪著我吧。」

  「嗨,別開玩笑!我只是來看看你。」

  「就請洪作陪我吧。」

  洪作說:「我嗎了對不起,今晚我也不能奉陪。今晚不陪,明天一大早就來。趁學校還沒動靜的時候,把你從這裡送出去。」

  「別說那些狠心話啦!我不願一個人待在這裡。」

  「不願意也沒辦法,不是嗎?只怪你自己動不了。睡著了,就同在家裡一樣。剛才我們進來時,你不是睡著了嗎?」

  遠山說:「怎麼睡得著?只是蒙著上衣,塞住了耳朵。這裡有點兒可怕。——鋪墊咯吱咯吱作響。接著螢火蟲飛進來了,一閃一閃地到處飛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