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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縫子婆婆的語調變為哭泣了。

  「你這孩子多麼可愛!對我講的話多麼親切!我老婆子也想多活幾年。我想活著,永遠守在你身邊。死也沒死個乾淨。我想活著看見你當上大臣。」

  洪作中止了和縫子婆婆的對話,在窗邊坐下。只要洪作閉了口,便聽不見縫子婆婆的聲音了。

  次日,洪作登上了墳墓所在地熊山。村莊正中心的一家藥鋪旁邊有個登山口,一條坎坷不平的石頭小路從那裡直通山脊。洪作徒手而行。臨行時,外祖母囑咐他帶上水和線香,但他嫌麻煩,空手而來了。

  登山途中,走到離墓地大約還有三分之二距離的地方,十來個小孩追了上來。這些小孩當中,從一年級的小不點,到五、六年級的孩子王,應有盡有。孩子們無疑是知道了洪作要登熊山,想和他一起上山,所以隨他而來。他們有的跟在後面,有的跑在前頭,但是絕不遠離洪作,這便是證據。有幾個孩子還拿著捕蟬的竹杆,竹杆的頂端沾著樹皮膠。用這種工具捕捉棲在樹上的蟬,需要慎重和敏捷。不過,這玩意兒在孩子們手裡,應該說是得心應手。

  「喂,你們去哪兒呀?」

  洪作向他們招呼。於是,有幾個小孩立即向他靠攏。其中一個答道:「我們去小洪家的墓地。」

  洪作張惶失措了。這些孩子居然叫他「小洪」!

  途中,孩子們捕到了兩隻蟬。洪作向他們借了竹竿,幾次捕蟬,可一次也沒有成功。孩子們比他高明多了。

  洪作走到墓地入口附近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的墓前,只是行了個鞠躬禮。隨後,那些小學生也一個個地效仿洪作,在墓前鞠躬。

  縫子婆婆的墳墓修建在這個村屬墓地的盡頭,離開外曾祖父母的基地有相當長的距離。密密麻麻的墳墓使整個墓地擁擠不堪,他們只能從墓石的空隙中穿插而行。

  到了縫子婆婆墓前,洪作依舊默默無言地鞠躬。孩子們一張張臉上露出好奇的神氣,也在墓前鞠躬。致意完畢,他們躡手躡腳地走出墓地,因為附近樹上傳來了蟬鳴聲。

  洪作在縫子婆婆墓前脫下上衣,在地上坐下,點燃一支煙。這兒沒有墓地的那種陰暗。時時吹來一陣涼風,使汗涔涔的身子感到舒爽清涼。

  縫子婆婆的墳墓遠離外曾祖父的墓葬,使洪作有一種孤零零的淒涼之感。縫子婆婆常說的「人世之常」這個詞浮現在他的腦子裡。

  「阿婆,豈不是無可奈何嗎?人世之常哪!」

  洪作沒有把這話說出聲,只是在心中嘀咕:「就是啊!可不是麼?」

  洪作仿佛聽到了縫子婆婆的答話。

  「阿婆,您寂寞嗎?」

  「哪會寂寞呢?象你剛才說的,人世之常嘛!」

  洪作站起身。孩子們的嬉笑聲乘風飄來。不知何時?那群孩子轉到墓地右邊去了。

  洪作朝右邊望去,只見他們模仿自己,都脫下了衣服,有的全裸,有的半裸,在墓石間跑來跑去。那幾個孩兒王時時象跳木馬一樣,遇到合適的墓石就跳過去。跟在後面的一、二年級學生,因為跳不過墓石,有的繞過去,有的卻不要命地使勁跨過去。

  陽光燦爛,樹木蔥郁,風兒把樹葉吹得簌簌作響。此刻,這墓地配上一群追逐嬉戲的孩子,與其說是墓地,不如說是遊園地來得恰當。

  洪作為縫子婆婆掃墓完畢,打算離開墓地,而孩子們玩興正濃,陶醉於歡快之中,捨不得中斷他們的遊戲。

  不一會兒,山上的遊園地突然發生了騷動。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喊叫!他們邊喊邊朝洪作這邊跑來。其中一個小孩氣喘吁吁地說!「西平的老頭兒來啦!」

  一個孩兒頭喊聲「逃」,便領頭疾跑。

  孩子們隨後奔跑。他們一邊在墓石之間迅跑,一邊把衣服繞在脖子上,有的乾脆自頭頂披在身上。

  「喂!」

  一個成年人的吼聲隨風傳來。

  孩子們向四處跑散後,出現了一個老頭。此人姓久米,西平村人,洪作認識他。久米老人穿著一件工作服,脖子上圍著毛巾,手裡提著一把柴刀。

  「喂,小崽子們!久米又一次朝孩子們跑散的方向吆喝。然後,他朝洪作走來。

  「你不是洪作嗎?」久米說。

  「是的。」洪作回答。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跟你母親七重太太長得一模一樣。呵,越看越象!「兩三天前。」

  「哦。這麼說,今天是來給縫子婆婆上墳?」

  「是的。」

  什麼時候來的啊?「你做得好啊。縫子婆婆好強,村裡人都和她過不去,只有你經常照料她,象愛寶貝一樣疼愛她——是啊,你做了好事。老太婆一定很高興。現在她恐怕已經在墓中抬起了身子,左思右想,拿不准到底出墳好還是不出墳好呢!」

  「您說出墳?出了墳墓去哪兒呢?」

  「就到這兒呀。出來見見你!怎麼會到別的地方去呢?」久米說著,不時打量洪作的臉,「話說回來,你的臉多象七重太太!就跟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一樣。」

  洪作聽人家說自己象母親,這還是第一次。從前沒有任何人說過這種話。

  「這麼象嗎?」

  「沒一處不象。完全是同一張臉。」

  久米解下掛在腰間的煙袋,把煙草裝進煙管。他吸了一袋煙,然後好象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那些小崽子真淘氣——弄倒了兩塊墓石!」

  「今天您上這兒來幹什麼?」

  「我家的墓地給相鄰墓地上的樹遮住了,我要砍掉那些樹!」

  不一會兒,他又問道:「你現在住哪兒?」

  「住沼津。不過,不久就要去臺北了。」

  「到父母那兒去嗎?」

  「對。」

  「別去!年青人還是離開父母為好。在求學期間住在父母身邊的人,將來都沒出息。

  這種見解有點兒特異。

  以往各種各樣的人都勸洪作去父母身邊,和家裡人生活在一起,象這種勸他遠離父母身邊的忠告,他還是初次聽到。

  「你從小就離開了父母。一般說來,成長期不在父母身邊,會養成乖僻的性格。但你卻一直是悠然自得,無憂無慮,簡直有些過分。你沒一點兒心事,老是滿面春風。」

  「瞧您亂說些什麼!」

  洪作苦笑著說。他並不懂滿面春風是怎樣一種容貌,可他總覺得很難心安理得地接受久米的這種講法。

  「唉,我沒有說你半句壞話。人們既有春天般的容顏,也有秋天般的面色,既有冬天般的表情,又有夏天般的容貌。象你門原的伯父之流的臉相,就猶如冬天。用不著皺眉頭的事情,他也老皺眉頭。他老婆也一樣。夫婦倆湊在一起,老是耍嘴皮。說不定也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吧。你說呢?」

  「您的臉呢?」

  「我嗎?我的臉象夏天。我們這種人,一年忙到頭,就知道幹活兒。每天滿頭大汗,剛檫幹,汗水又冒了出來。根本沒指望。一輩子跟錢沒緣份。但這也是命裡註定的,誰也改變不了。不過,少發牢騷為妙。夏天般的臉也好。找個背蔭的地方,乘乘涼風,還能打個噸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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