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吉卜林 > 基姆 | 上頁 下頁 |
一〇二 |
|
他握了兩次手——畢恭畢敬地握——然後開了門,陽光一照在他那神色仍然得意的臉上,他就又變成了那個謙卑的達加江湖醫生。 「他盜竊他們的東西,」基姆心想,忘了自己出的力,「他騙他們,他對他們像孟加拉人那樣說謊。他們居然給了他一張證明書。他冒生命危險使他們成為笑柄——我跟他們開火之後就永遠不會再有膽量跟他們一起鬼混——他卻說他是個膽小的人……而他的確是個膽小的人。我必須再投入活生生的世界。」 他的腰起初挺不直,彎得像煙袋柄。一下子猛吸到陽光普照下的新鮮空氣,使他暈眩。他蹲在白牆下,腦裡思索喇嘛乘滑竿下山長行中所發生的事。喇嘛的虛弱以及現在得不到師徒會談的刺激後,他流露出自憐——像病人一樣,他也有很多。他那煩惱不安的腦一點一點地離開外界,就像一匹新馬一旦被馬刺戳痛便設法閃避它。從背籃中取得的文件脫了手不再為他所有,便夠了,很夠了。他想到喇嘛,想到這老人何以要踉踉蹌蹌地落入小溪——可是從前院的門可以看到的世界,那麼大,使他沒辦法再連貫地思想。他凝望樹木,廣闊田野和藏在莊稼中的茅屋半小時,他的眼睛已變得陌生,不能再忖度東西的大小和用途。他在看的時候,一直覺得,雖然說不出來,他的靈魂與周遭的一切不能配合,如同一個小齒輪和任何機器都沒相干,就像一架低廉的貝希豆榨糠機的一個齒輪閒置在角落裡,清風吹拂著他,鸚鵡對他吱喳叫,後面房屋裡的人籟——爭吵、命令和叱責等等他充耳不聞。 「我是基姆。我是基姆。而基姆是什麼人?」他的心靈一角問。 他不要哭——這是他一生最不想哭的時候——可是忽然輕易流出的傻淚珠從他的鼻子汩汩流下,他那生命的齒輪又幾乎有聲的哢噠一響,又扣搭在大千世界上。剛才在他眸子裡顯得毫無意義的事物一下子又恢復了應有的尺度,道路是應該給人走的,房屋是應該給人住的,牛群是要趕的,田是要耕的,男男女女是應該跟他們講話的。這些都是活生生的,真實的——實實在在的——完全可以理解,跟他同為宇宙萬物的一部分,不多不少,他拼命搖晃身體,就像耳朵裡有跳蚤的狗,然後走出大門。有人報告老夫人,她說:「讓他去。我已經盡了本分,其餘應該由大地負責。等聖者沉思歸來時,告訴他。」 半裡外一個山丘上有輛空牛車,後面有棵小樁樹——仿佛是新耕梯田上面的一座瞭望哨。基姆走近時,受柔和空氣洗浴的眼瞼越來越沉重。地是好淨土——沒有已經半死的新生草生植物,而是含有一切生命種子,有希望的塵土,他用腳趾試試土,用掌心拍拍,全身關節一個又一個地舒適地歎息,全身直躺在牛車影子裡,大地和老夫人同樣熱心照拂,向他吹氣,使他恢復因為久躺在帆布床上呼吸不到的空氣而失去的精神平衡。他的頭柔軟無力地枕在她的胸脯上,他伸開的手向她的力量投降。他上面那棵有許多氣根的榕樹,連旁邊經過人工處理木頭已經死去的牛車也知道他想要的什麼,而他自己卻不知道,他一小時又一小時,躺在那裡比睡眠還要深沉地躺著。 近黃昏時,牛羊歸欄掀起塵,使整個地平線都是煙霧,喇嘛和馬哈布·阿裡兩人躡手躡腳地走來,因為老夫人家裡的人告訴他們基姆到什麼地方去了。 「真主!在曠野中怎可這樣大意!」馬哈布喃喃自語,「他可以挨一百次槍,不過這裡並不是邊界。」 「而且,」喇嘛重複他已經講過許多次的話,「從來沒有過像他這樣的徒弟。中庸,和善,懂事,任勞任怨,旅途精神愉快,從不忘記,有學問,真誠,又有禮貌。他會得到很大的善報!」 「我認識那孩子,這我已經說過。」 「他是不是有那些優點?」 「其中一些的確是有的,可是我還沒找到一個紅帽喇嘛的符能使他非常真誠,他是的確受到很好的養護。」 「那老夫人好心腸,」喇嘛誠摯地說,「她把他當做兒子看待。」 「哼!半個印度似乎都對他如此。我只希望見到那孩子不受傷害,能夠自由走動。你知道,在你們一起朝聖的初期,我跟他是老朋友。」 「那是我們精神上的結合。」喇嘛坐下,「我們的朝聖之行已經告終。」 「你一星期之前沒有嗚呼哀哉,可不是能歸功於你自己。我們把你抬上帆布床時,我聽到老夫人對你說的話。」馬哈布哈哈大笑說,一面捋自己新染的鬍鬚。 「我是在沉思心中湧起的其他事情,是那達加醫生打斷了我的沉思。」 「不然的話——」為保持顏面起見,這些話是用普什圖語說的,「你就會在地獄裡火熱的那邊終止你的沉思了——因為你雖然像孩子般天真無邪,卻是不相信真主者和偶像崇拜者。可是現在,紅帽喇嘛,該怎麼做?」 「今天夜晚——」喇嘛講得很慢,聲調中充滿了得意,「今天夜晚,他將和我一樣除盡一切罪孽的沾染——當他像我那樣有把握地擺脫臭皮囊,不再受輪回的束縛。我有一個徵兆——」他把手放在貼胸那張撕破的輪回圖上,「我在世的時期很短了,可是我將保護他很多年,要記得我已經得到真知,就像三晚以前我才告訴你的。」 「這一定是對的,我像我偷他表親的老婆時提拉僧人所說,我是個不信神的人,因為我現在居然還坐在這裡。」馬哈布自言自語,「冒瀆神靈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記得那故事。就憑這個,他到伊甸園去,可是你怎麼把他弄去?你難道要殺他還是把他淹死在巴布把你拖出來的那條妙河裡?」 「我不是從河裡被人拖出來的,」喇嘛說得乾脆,「你忘記其中經過了,我已經用知識把它找到。」 「哦,是的,」馬哈布結結巴巴說,他又氣又好笑,「我忘記了確實的經過,你的確是心有所知而找到它的。」 「說我會自盡,那倒不是罪孽而是莫大的荒謬。我的徒弟幫我找到那條河。他有和我同時清除全身罪孽的權利。」 「啊。他是需要清除,可是後來呢,老頭子——後來呢?」 「在諸天之下那有什麼相干?他跟我一樣,一定穩可修得涅槃。」 「說得好。我本來怕他會騎默罕莫德的馬飛走呢。」 「哪裡的話——他必須去做教師。」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