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吉卜林 > 基姆 | 上頁 下頁
八五


  後來,基姆儘管全身每個肌肉組織都酸痛,雙眼一直朝下看得暈眩,腳因為發麻的足趾踹在淺窄的岩縫裡腫痛起來,對每天的跋涉也覺得愉快起來,就是聖查威爾學生在平地跑贏四分之一裡時因為可能會受朋友讚美而有的那種愉快。山把他吃的乳酪和甜油統統化成了汗;在險峻山口最高處,喜極而泣地吸入的乾燥空氣使他上半身的肋骨堅強;傾斜的地勢使他小腿和大腿的肌肉結實強壯。

  他們師徒二人常對業輪沉思——尤其是像喇嘛所說的,自從他們擺脫了明顯的引誘之後。除了灰鷹和偶爾見到遠處山坡上挖掘根莖養物的一隻熊,以及黎明時在一處沉寂山谷中遇到正在飽啖山羊、從而發怒的花豹以外,在整個天地之間,在山風和被風吹得颯颯響的長草之間,只有他們倆,他們下山時在煙熏小舍屋頂上走過,農舍裡的女人既不美又不乾淨,而且有很多丈夫都患甲狀腺腫毛病。那些男人都不是農夫而是樵夫——性格恭順,天真得令人難以相信。但是為使適當的談論不致中斷,天派來了那位有禮貌的達卡醫生,一路時前時後,他以賣治甲狀腺腫的藥膏並指點男女之間如何風波平息糊口。他對這一帶山區似乎很熟,因為他會說山地話,並向喇嘛說明逼近拉達克和西藏的地勢。他說他們隨時都可以回往平原。不過為欣賞山景,前面的路可能很有趣。這些話他不是一口氣說出、而是向在打穀場石地上相遇,他把病人都看完了,抽煙和聞鼻煙的喇嘛相談時陸續講出來的,在這些時候基姆不是望著小母牛在屋頂上吃草,便是心思隨著眼睛遠眺山脈興與山脈之間顏色深藍的地方,也有時他和那醫生在黑湫湫的林中單獨談話,那時候醫生將采藥,基姆身為初出茅廬的小醫生,必須同去以廣見聞。

  「你瞧,歐哈拉先生。我繞到我們那兩位愛好運動的朋友之後,真不知道怎麼辦好。不過如果你能慨然保持能看到我這把傘的距離,那我就會放心得多,那傘是測量界線很好的定點。」

  基姆遠望那些林立的山峰,「這不是我的老家,醫生,我想在熊皮裡找蝨子比在這裡找路還要容易。」

  「哦,那正是我的長處。賀瑞並不著急,他們不久以前還在列亞,他們說他們是從喀拉昆侖山脈帶了獸頭和角等等下來的,我只怕他們把信和一切引罪上身的東西從列亞寄回俄國領土去,他們當然會盡可能朝東走——只為的是表示他們從沒到過印度西部各邦。這些大山你不熟嗎?」他用小樹枝在地上畫。「瞧!他們應該從斯林納加或阿博塔巴德來,那是近路——從本基和阿斯特販流而下。可是他們在西部幹了壞事,所以——」他從左到右畫一根線,「他們輔東到列亞去(啊,那裡很冷),從印度河順流而下列韓裡(這條路我熟),然後,你瞧,他們到布夏哈爾和秦尼穀。這是用捎去法斷定出來的,也是向我所醫好的人問出來的。我們的朋友東跑西跑惹人注意已經很久。從遠處起便很出名。你會見到我在秦尼穀某處盯上他們,請你隨時注意這把傘。」

  那把傘在山谷裡和山坡轉彎處不斷擺動,像受風吹的藍鈴花,後來靠羅盤定方向前進的喇嘛和基姆會趕上它在暮色中撐開著賣藥膏藥粉。「我們是從那麼一條路走來的!」喇嘛會漫不經心朝後面的山巒隨便一指,傘主人跟著一味恭維。

  他們在月色如洗時越過披雪的山口,喇嘛有點戲弄基姆,踏著深及膝蓋的雪裡奮力前進,樣子有點像一隻雙峰駱駝——在喀什米爾招待所見到的那種在雪地裡長大,一身長毛的駱駝。他們越過積有薄雪的河床和被雪染白的葉岩,在一處西藏人營地避風,那些西藏人竭力捉回每只都馱有一袋硼砂的小綿羊,師徒二人又走上草茸茸的穀肩,那裡仍然有雪點染,跟著穿過森林,又回到草原上。他們雖然上上下下走得好辛苦,就基達納和巴德林納兩座大山說來卻根本算不了什麼;走了好多天之後,基姆在一座海拔一萬尺,微不足道的山崗上抬頭一看,可看出那兩座大山的一處高地輪廓稍微不同了。

  他們最後終於進入世界裡的另一世界——一個群巒環抱的山谷,四周的高山只不過是從雪山中部滾出的砂石所形成的。到了這裡,一天的行程就此終止,因為不能再向前走了,就像一個人在噩夢中不論怎樣也前進不得那樣,他們艱辛地兜繞一處穀肩,後來發現那才不過是主巒一處邊緣岩壁上的一個邊緣岩瘤!他們到達草原的時候,草原呈現出圓形,因為有個好大的高原深入山谷。三天后,它只是南邊一個模糊的輪廓。

  「這,定是神靈的居處!」基姆被雨後的沉寂和雲影暗無天日地掠過又散開所震懾,「這可不是人住的地方!」

  「好久好久以前,」喇嘛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有人問世尊世界是否永存不朽,世尊沒有答覆……我在錫蘭的時候,一個有智慧的尋求者從巴利文古經上證實這件事,其實毫無疑問,既然我們知道解脫之道,這個問題便是多餘。可是——你瞧,並且認識幻相,徒弟!這些是真正的雪山!它們就像肅仁寺旁我那些大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大山!」

  在他們之上,高高之上,地球向雪線聳起,壯大的白樺到了東西橫亙數百里的那條線便停住了,好像用尺畫的那麼整齊。雪線之上,岩石以懸崖和掀起的巨塊的形式想竭力掙扎保持突出在雪面上。在這些懸崖巨塊的再上面,積有永恆白雪,從開天闢地起便一直不變,只由於陽光和空氣的變化而隨時顯得不同。他們可以看出風暴大時對雪面肆虐的痕跡。他們站在那裡,又看到腳下綿延不盡的一片藍綠林海;森林之下,在梯田和陡峭牧地之間有個村落,雖然雪暴在那裡發怒咆哮了片刻,可是他們知道在那村莊之下,一道一千二百尺或一千五百尺的陡坡盡頭有個濕穀,那裡的澗流就是蘇露基河的源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