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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草原上人總太多,我聽說雪山人少些。」

  「啊!那些雪山,還有山上的雪。」喇嘛撕下一小方塊紙以便放在護身符囊裡。「可是你對那些山巒知道些什麼?」

  「它們十分密集,」基姆推開門,望著在金黃晨暉中遠處綿延不絕一片寧和、微泛紫色的喜馬拉雅山脈,「除了穿洋裝以外的時候,我從沒到過那裡。」

  喇嘛帶著渴望,嗅嗅吹來的風。

  「如果我們到北方去,」基姆在日出時問,「是否至少應該在較低的山走,可避掉中午大部分的酷熱?……符畫好了嗎,聖者?」

  「我已寫下七個傻魔鬼的名字——沒有一個是有用的。愚婦把我們拖離正途,該有此報!」

  賀瑞巴布從鴿柵後走出,以裝模作樣的儀式刷牙。他胖得人都圓了,熊腰虎背,脖子像牛,聲音雄渾,絲毫不像一個「膽小鬼」。基姆幾乎察覺不出地暗打手勢表示一切順利。梳洗完畢,賀瑞巴布便跑過來用花俏辭語拜見喇嘛。他們吃早餐,當然不坐在一起,後來老夫人多少戴著面紗在窗後恢復談起她外孫吃青芒果鬧腸氣的事。喇嘛的醫術當然只限於安慰性質。他相信黑馬的糞和硫黃和在一起,放在一塊蛇皮上服食是治霍亂的良藥。不過他對象徵表示的興趣遠大過科學。

  賀瑞巴布極溫文有禮地敬重他的見解,喇嘛於是說他是個彬彬有禮的醫生,賀瑞巴布回答說他對於宗教的秘密儀式所知極有限。不過至少——他謝謝神——自己在遇到一位大師的時候,不會有眼不識泰山,他自己是受洋人教導的,那些洋人對於加爾各答那些華廈真是不惜工本,可是他最先承認在世俗智慧的背後,還有另一種智慧——境界高深須孤獨追求的沉思學問。

  基姆旁觀著不勝豔羨,他所熟悉的那個口齒圓滑、滿嘴殷勤讚美,神經緊張的胖先生不見了。昨晚那大言不慚的賣藥人也不見了。眼前的這個人言談文雅,彬彬有禮,善解人意——一個冷靜嚴肅,飽經滄桑,甚有學識的人,向喇嘛虛心求教。

  老夫人私下對基姆說所談的太深奧,非她所能瞭解。她喜歡的是符咒,用許多墨畫,可以用水沖服吞下,一了了之。要不然神靈有什麼用?她喜歡男男女女,也講起她以前認識的小王;她自己年輕的時候和美貌;豹的衰敗和亞洲愛情的怪癖;納稅、租金、葬儀,她的女婿(只是暗示,不過容易聽出),育幼以及年紀不饒人等等。

  基姆對這個世界上的生活,興趣濃厚的程度和她不久就要離開而留連不舍的程度相等,他腳露在僧袍下,蹲在那裡把所有的話統統聽進去,喇嘛則把賀瑞巴布提出的治病理論逐一駁倒。

  中午時分,賀瑞巴布背上他那包黃銅的藥箱,一隻手拿著盛裝時穿的漆皮鞋,一隻手打著一把藍白兩色的花布傘,朝北向西杜恩谷地走去,他說那一帶的小王很多找他看病。

  「徒弟,我們在傍晚時涼快了再走,」喇嘛說,「那個又懂醫術又懂禮貌的醫生,證實那些山麓地帶的人很虔誠,又慷慨,很需要一位導師。很快——那醫生說——我們就可以享受清涼空氣和松樹的芳香了。」

  「你們到雪山去嗎?經過庫魯嗎?啊,那可再好也沒有了!」老夫人尖聲說,「要不是得要照料這處產業有點分身不得,我就會坐轎子去了……不過那將是僭越無恥,我的名譽將受損害,呵呵!那條路我熟——每一段都熟。你會發現沿路的人都樂善好施——不拒絕道貌岸然的。我一定叫他們預備伙食,派一個僕人一路侍候如何?不要……那麼我至少給你們做些什麼。」

  「夫人是多麼了不起的女性!」廚房裡喧囂聲起時,那白鬍子老僕說,「她一輩子從來沒忘掉一個朋友,也從不忘掉一個仇人,她的烹飪手藝——哇!」他揉揉他那又細又癟的肚子。

  結果有糕,有甜食,有塞米和梅子的凍雞,燉得爛爛的——足能把基姆吃飽得像只騾子。

  「我老邁無力了,」她說,「現在沒有一個人愛我——尊敬我——可是我求神幫助,蹲在鍋釜前燒東西的時候沒有什麼人能比得上我。下次再來,好心人,聖者和徒弟,請再來,房間總給你們預備好。隨時準備迎接……別讓女人太露骨地跟隨你的弟子,我對庫魯女人很清楚。當心,小徒弟,別讓他一聞到他那火山的氣息便又跑掉……喂,別把米袋上下弄顛倒……聖者,請保佑這裡全家,並且原恕你這女僕的種種愚蠢。」

  她用面紗揩拭她發紅的老眼,喉嚨裡發出哽咽。

  「女人饒舌,」喇嘛後來說,「不過那是女人的通病,我給了她一道符,她在輪回上,完全被塵世生活所迷障,不過,徒弟,她有德行,既和善又慷慨好施,心地厚道,而且虔誠,誰會說她不積德?」

  「我不會說,聖者,」基姆背上那些豐盛的食物,「在我眼睛看不到的時候,我曾想像她這樣一個人不會受輪回之苦——因為她既無所欲又不作孽——簡直像尼姑一樣。」

  「還有呢,小頑皮?」喇嘛幾乎縱聲大笑。

  「我想像不出了。」

  「我也想像不出,可是她在此生之前有過千百萬個前生,她在每一生也許得到一點智慧。」

  「她會忘了怎樣在路上用藏紅花燉湯嗎?」

  「你的心總是在不值一提的事物上,不過她有本領,我覺得精神完全恢復。到了雪山上,我會更強健。今天早上那個醫生說雪的氣息能使人年輕二十歲,他說得真對。我們將上山——那些高大的山——去聽一陣雪水和樹的聲音。那醫生說我們隨時都可以回到平原來,因為我們只不過是在愉快的地方繞一繞罷了。那醫生一肚子學問,可是他並不驕傲。你跟老夫人講話的時候,我對他講起夜裡我頸後有暈眩的情形,他說是受熱太多的緣故,需要清涼空氣來治療,我一想真奇怪自己何以沒想到如此簡單的療法。」

  「你可曾告訴他你的尋求?」基姆有點嫉妒地說。他滿希望打動喇嘛的心的是他自己的話,而不想是賀瑞巴布的詭計。

  「當然噦,我告訴他我的夢以及怎樣因為使你求學而積功德。」

  「你沒說我是假洋人吧?」

  「何必告訴他那個?我已經告訴你許多次你我只不過是求解脫的兩個靈魂——他說——他只不過附帶地說而已——那條河會像我所夢見的那樣湧現出來——必要的話,甚至於會在我腳下湧現,得道以後,你瞧,我便脫離輪回之苦,那時我還要找什麼解決塵世上田野之道,那些都是幻覺?那些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做夢,每天夜裡都做同一個夢;我有本生經、我有你,世界之友,在你命宮中寫著會有綠地上一隻紅色公牛——我沒有忘——使你得到榮譽。我不是親眼見到這個預言應驗了嗎。老實說,命運還是因我全力而發揮作用的呢。你為報答起見,應該幫助我找我那條河,尋找那條河是有把握的!」

  他把他那張恬靜、安詳、象牙黃色的臉,面對著向他們招呼的雪山,他的影子在地上比他搶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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