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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們走吧。」喇嘛說。他害怕地向後退縮,因為這時火光漸漸明亮,身上所佩軍刀叮噹響的白人軍官昂然步入權充膳堂的大帳篷。

  「向後站在陰影裡。」基姆說,兩眼仍盯在旗上。他從沒見過訓練有素的一團人在三十分鐘內紮營的情形。「瞧!瞧!瞧!」喇嘛急促地喊道:「那邊來了一個僧人。」

  來者是美國國教的隨軍牧師班奈特,腿一瘸一瘸地走著,一身黑衣上盡是土。一個弟兄曾講起牧師是否吃得消的問題:為了給那人點顏色看看,他那天和弟兄並肩行軍。憑他身上那件黑服,錶鏈上的金十字架,沒有須毛的臉和那頂寬邊軟黑帽,在印度各地的人都可以看出他是僧人。他在帳門口旁邊一張帆布新椅上坐下,脫掉靴子,三四個軍官圍上來對他這番行軍壯跡哈哈大笑並且開玩笑。

  「那些白人說話完全欠缺莊重,」喇嘛憑聲音判斷,「我已經端詳過那僧人的臉,我想他有學問,他會不會聽得懂我們的話?我要跟他講我的尋求。」

  「在白人塞飽肚子以前,千萬別跟他講話。」基姆引證一句有名的諺語說。「他們現在要吃飯了——我想他們不是好相與的,不便跟他乞討,我們還是回到歇腳處去,吃過了再來。那一定是一個紅雄牛——我的紅雄牛。」

  老夫人的隨從替他們開飯時,他們都很明顯地心不在焉,大家都沒跟他們說話,因為得罪客人是不吉利的。

  「現在,」基姆一面刷牙一面說,「我們回到那地方去,不過聖者,你一定要在稍微離開那裡一點的地方等著,因為你的腳步比我的沉重,而我急欲多看看那紅公牛。」

  「可是你怎麼聽得懂他們講的話?慢慢地走,這段路很黑。」喇嘛不放心地說。

  基姆不撇開那個問題,只說:「我已在一處相近的地方做了記號。你可以坐在那裡,等我叫你。」

  「不!」喇嘛表示反對——「要記得這是我的尋求,是尋求那紅公牛的行動。天上的星象現在不是對你有作用。我懂一點白種兵的風俗習慣,而且我一直想看些新奇事物。」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你不知道的?」喇嘛很聽話,在星光燦爛的夜空下坐在離黑漆漆的芒果樹叢不到百碼的一片小窪地裡。

  「我不叫你你就別動。」基姆迅速沒入暮色中。他深知營地四周有哨兵,聽到一名哨兵的厚軍靴聲不禁竊笑。月明之夜能在拉合爾屋頂上利用每片黑暗和角落躲避追逐者的一個孩子,是不大可能被一排訓練有素的兵截住的。他大膽地在兩個哨兵之間匍匐而過,然後跑跑停停,有時蹲伏,有時臥倒,逼近燈火明亮的膳堂帳篷,身子緊蜷在一棵芒果樹後,等待聽到可夠應聲的隻字片語,借機會混進去。

  基姆心裡只想對那紅公牛知道得更多些。據他所知道,而他雖然知道的有限卻會很奇怪地忽然增加,那些人,他父親所預言的那九百名什麼都做得出的健兒在天黑後很可能向那紅公牛祈禱,就像印度人對聖牛祈禱一樣。這至少是完全對的,合理的。因此在這裡可以請教的是那身懸金十字架的隨軍牧師。可是基姆又想起他在拉合爾所規避的那位面色凜漠寒霜的牧師,因為那牧師可能很討厭地要他讀書,然而不是正在烏姆巴拉證明了他的星象預示戰爭和武裝的人嗎?他不是星辰和世界之友,有一肚子可怕的秘密嗎?最後和最重要的一點,也就是支配他所有快速思潮的一個基本念頭——這次歷險,雖然他不知道這兩個字,是一件非常非常好玩的事,不但能使他翻牆頭爬屋頂那套老把戲很有意思地繼續下去,而且還使偉大的預言趨早實現。他腹部貼地,朝膳堂帳篷口匍匐蠕動過去,一隻手按住他脖子上掛的護身符。

  一切悉如他所料,那些洋大人在向他們的神祈禱,因為餐台當中——行軍時惟一的擺設——放著一隻金牛,是仿照從圓明園掠劫來的原件仿製的,一隻金紅色公牛低著頭在一片愛爾蘭綠野上亂撞,那些洋大人都舉杯向它亂喊。

  班奈特牧師總是在舉杯祝酒之後,離開膳堂,今晚因為白天行軍疲乏,離去的動作比平時來得突兀。基姆正在抬頭瞪望臺上的金牛,牧師的腳忽然踹在他的右肩胛上。基姆在那厚皮靴下疼得身子猛縮,朝旁邊翻滾,牧師重心一失,身子倒下,不過那牧師動作敏捷,一把捏住基姆的脖子,幾乎把這孩子扼死。基姆拼命踢牧師的肚子,牧師疼得直喘氣,身子彎下去,可是始終不鬆手。他後來身子翻上去,不聲不響地把基姆拖回他自己的帳篷去,小牛團隊的官兵卻是非常喜歡惡作劇的,牧師心想把事情問清楚以前最好不做聲。

  「哈,原來是個孩子!」他把他的俘虜拉到燈光下一看,然後使勁搖晃那小身子,一面吼道:「你在幹什麼?你是個小偷、小賊,你懂我的話嗎?」他只會說一點點印度話,基姆惱了,就裝作是個小賊。他喘過氣之後便編出一番聽來像真的假話,一面說他是一個火頭軍的親戚,一面注意牧師的肋下。機會來了,他猛朝帳篷口躥去,可是一隻長臂迅即伸出揪住他的脖子,弄斷脖子上的繫繩,手抓到那護身符囊。

  「還給我,喲,還給我,丟了嗎?把那些紙還給我。」

  他說的是英語——在印度出生的人講的那種聲音細弱無力,像鋸斷的那種英語。牧師驚得跳起來。

  「一塊肩胛骨,」他一面說一面把手伸開,「不,是一種異教徒的護身符,怎麼——怎麼你講英語?小孩子偷東西是要挨揍的,你知道嗎?」

  「我不偷——我沒偷東西。」基姆像個小狗見到舉起的棍子那樣,難受得亂跳。「喲,還給我,是我的護身符,別把我的偷走。」

  牧師毫不理會,逕自走到帳篷口大聲喊,一個臉修得很乾淨、胖墩墩的人出現了。

  「維克托神父,我有事向你請教。」班奈特牧師說,「我在膳堂帳篷門口黑暗裡撞到這孩子,按照常情我本會訓他一頓,放掉他,因為我相信他是小偷,可是他似乎講英語,而且十分珍視他脖子上掛的一個護身符,我想你也許能幫助我。」

  班奈特認為他和愛爾蘭團隊的天主教隨軍神父之間有無從跨越的鴻溝,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英國國教一旦有了關於人的問題,總是要找天主教諮商,班奈特在教會主張上十分僧惡天主教和天主教的一套,然而同時卻十分尊重維克托神父。

  「一個說英語的小賊,是嗎?我們先看看他的護身符。不,這不是一塊肩胛骨,班奈特。」他伸出手。

  「不過你我有權把它弄開嗎?好好地鞭撻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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