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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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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三天時間,我做我分內的事情,還要幹托馬斯·馬格利奇的活兒;我能把他的活兒幹好,我自己好不得意。我知道我這下贏得了狼·拉森的贊許,而那些水手們對我主宰廚房的短暫期間,臉上更是滿意得笑容可掬。 「自打來到這船上,總算嘗到了第一口乾淨的食物,」哈裡森在廚房門口對我說,他是從船首樓來還午餐鍋和平底鍋的,「湯米的飯菜總是有一股油膩味兒,陳腐的油膩味兒,我估計他從舊金山出發後就沒有換洗過他的襯衫。」 「我知道他沒有換洗過。」我回答說。 「我敢打賭,他睡覺都是那身衣服。」哈裡森又說。 「你賭贏了,」我表示同意,「是穿著同一件襯衫睡覺的,他一旦穿到身上一件襯衫就再也不換下來了。」 但是三天則是狼·拉森允許他恢復挨打傷痕的所有時間。到了第四天,一瘸一拐,渾身傷殘,眼睛腫得睜不開,看東西很難,他就被抓住脖子從床上提拉起來,開始上班了。他又抽鼻子又抹淚,但是狼·拉森沒有心軟慈悲。 「放明白點,你不能再做垃圾食品了啊,」狼·拉森離去前下了命令,「注意吧,不能再搞得油膩膩的,肮髒透頂,時不時換一件襯衫,要不然你會給扔到海裡去。明白了嗎?」 托馬斯·馬格利奇在廚房的地板上拖著腳走來走去,「幽靈」號多少晃動一下,他便會踉踉蹌蹌。試圖穩住自己,他伸手去構圍住火爐、免得讓水壺滑落的鐵圍欄;但是他沒有構到圍欄,他的手在體重的推動下,正好就摸到了火爐滾燙的表面。只聽嘶啦一聲,燒焦皮膚的味兒冒出來,他疼得尖叫一聲。 「啊,老天爺,老天爺,我究竟幹了什麼事兒了?」他大哭起來,坐在煤箱上,把手甩來甩去減輕新的燙傷,「這一切為什麼降臨到我的頭上?這下把我整得半死不活,真的呀,我竭力過一種有益無害的生活,沒有害過任何人呀。」 眼淚汩汩流下他那腫脹的沒有血色的臉頰,他的臉因為疼痛變了形狀。一種野蠻的表情從臉上掠過。 「啊,我恨死他了!我恨死他了!」他咬牙切齒地說。 「是誰呢?」我問道;但是那個可憐的倒黴鬼又哭起來,哀歎自己的種種不幸。猜出來他所憎恨的人遠比猜出來他不恨的人難得多。我對他身上的惡毒情緒早有領教,足可以讓他憎恨世界上所有的人。我有時候認為他連自己也憎恨,生活對待他極為怪誕,極為兇險。此時此刻,我內心湧起了巨大的同情,我感到羞恥,曾經對他的不幸和痛苦感到快活。生活對待他不公平。生活把他塑造成這個樣子,是對他進行了一次下流的作弄,以後就一直對他進行下流的作弄了。他有機會改變他現在的樣子而成為別的什麼東西嗎?彷佛回答我沒有說出來的思想,他哭訴道: 「我從來沒有過機會,也不會有機會!我小的時候,有人送我上學嗎?有人讓我吃飽肚子嗎?有人給我擦一擦鼻子嗎?有人為我做過任何事情嗎,嗯?我要問一聲,有人嗎?」 「千萬別在乎,湯米,」我說,把一隻安慰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想開點吧。到頭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前面的歲月還很長,你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要自己開心就好。」 「謊話!全是謊話!」他對著我嚷叫,把我的手甩下去了,「謊話,你知道全是謊話。我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我生來是遺棄之人,破碎之人。你生來就風光,漢普。你生來就是一個紳士。你從來不知道挨餓是怎麼回事兒,不知道肚子裡饑餓難忍,像老鼠在裡邊啃齧,睡夢裡都在哭泣。不會有出頭的日子。就是我明天當上了美國的總統,我小時候忍饑挨餓吃不飽的肚子也填不起來了,是不是? 「話該怎麼說呢?我生來就是受苦的,受罪的。我受過的苦難比十個人受過的苦難還多,我是苦難中泡大的。我這多災多難的生命,是在醫院裡熬過來的。我在阿斯賓華,在哈瓦那,在新奧爾良,都得過熱病。我差一點害壞血病死掉,在巴貝多掙扎了六個月,在檀香山得了天花,在上海摔斷了兩條腿,在阿拉斯加得了肺病,在舊金山被打斷了三根肋骨。在這裡,我成了現在這副樣子。看看我吧!我的肋骨又從背後給踢斷了。八擊鐘①打響之前我就要咳血。我倒要問一聲,這次毆打為什麼會輪到我頭上?是誰安排的呢?老天爺嗎?老天既然分配我在這可恨的世上來航海,他為什麼還這樣憎恨我呢?」 〔①八擊鐘,航海用語,分別在四時半、八時半和十二時半各擊鐘一下,其後每隔半小時遞增一擊,逢四時、八時和十二小時剛好八擊。〕 這番滔滔不絕責問命運的話,說了一個多小時,隨後他振作精神開始幹活兒,一瘸一拐,哼哼呀呀,眼睛裡充滿了對所有創造物的巨大憎恨。不過,因為他時常害病,他的診斷是正確的,到了時候他果真吐出血來,遭受了巨大痛苦。正如他說過的,好像上天對他恨之入骨,捨不得讓他死掉,因為他最終漸漸好起來,只是比以往更加狠毒了。 又過了好幾天,約翰遜才爬到甲板上來,半心半意地幹他的活兒。他仍然是一個病懨懨的人,我不止一次看見他痛苦地爬上中桅帆,或者站在舵輪邊有氣無力的樣子。但是,更糟糕的是,看樣子他的精神垮掉了。他在狼·拉森面前低三下四,對約翰森也只差搖尾乞憐了。利奇的行為卻恰恰相反。他在甲板上四處走動像一隻虎崽子,對狼·拉森和約翰森公然虎視眈眈,充滿仇恨。 「我會做給你看看,你這個平腳板的瑞典人。」一天晚上,我聽見他對約翰森說。 大副在黑地裡咒駡他,緊接著就有件飛行物打在廚房牆板上,咣當響了一聲。咒駡聲又起,接著一陣嘲笑,一切平靜下來之後我悄悄溜出來,找到了一把沉甸甸的刀,紮進堅硬的牆板一英吋深。過了一會兒,大副過來摸索著尋找刀,但是我第二天私下把刀還給了利奇。我遞過去,他咧嘴笑笑,不過就這麼咧嘴一笑,其誠心誠意的謝意卻抵得上我自己的階級的成員們喋喋不休的虛套言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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