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海狼 | 上頁 下頁
二一


  好幾次,狼·拉森試圖挑逗我進行討論,但是我對他三言兩語進行回答,躲避他。最後,他命令我在艙室餐桌邊重新坐下,讓廚子去幹我的活兒。接著我開誠佈公,告訴他因為我享受了三天的偏袒,托馬斯·馬格利奇正在進行折磨的情況。狼·拉森看著我一副笑眯眯的樣子。

  「這麼說你害怕了,嗯?」他嘲笑道。

  「是的,」我毫不回避,誠實相告,「我害怕了。」

  「你們這些人都這副軟弱的樣子,」他大聲說,有幾分生氣的樣子,「對你們不朽的靈魂多愁善感,卻害怕去死。看見一把快刀和一個膽小如鼠的倫敦佬,生命對生命的依戀就把你的溺愛的愚蠢想法統統壓倒了。哎呀,我心愛的夥計,你會永遠活著的。你是神靈,而神靈是不會被殺死的。廚子傷害不了你。你一定會復活的。還有什麼可怕的?

  「你面前有永生的生命。你是一個不朽的百萬富翁,一個財富不會丟失的百萬富翁,其財富像星辰一樣不會毀滅,像太空一樣持久。你不可能讓本錢縮水。不朽是一種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了的東西。永恆就是永恆,儘管你會在這裡死掉,可是你會在別的什麼地方繼續生存下去。這下擺脫肉體,囚禁的精神在空中翱翔,這是不折不扣的美麗呀。廚子傷害不了你的。他只能在你永遠走在上面的小徑上推你一把而已。

  「或者,如果你還不想讓人推一把,那麼你為什麼不能推廚子一把呢?根據你們的理想,他也一定是一個不朽的百萬富翁。你不能使他破產。他的鈔票會永遠照票面價值流通。你不可能通過殺死他讓他的生活長度縮短,因為它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他必定會繼續生活下去,在某個地方,以某種方式。那麼就推他一把吧。朝他捅上一刀,讓他的精神自由吧。事實上,他的精神在一所肮髒的牢房裡,你把牢房的門打開只是為他做了一件善事。誰知道呢——從醜惡的屍體上升到藍天翱翔,那也許是一個非常美麗的靈魂。快快推他一把吧,我會讓你提升到他的位置;他一個月掙著四十五塊大洋呢。」

  很顯然,我沒有指望從狼·拉森那裡得到幫助或者憐憫。不管最終幹出什麼事情,我也只能靠我自己了;懼怕也會產生勇氣,我由此想到用托馬斯·馬格利奇自己的武器以牙還牙,和他鬥一鬥。我從約翰森那裡借來一塊磨石。劉易斯,那個舢板劃槳手,已經向我討要過煉乳和糖。貯藏室裡有一些好東西,位於船艙板下面。看准了機會,我偷去了五罐牛奶,那天夜裡正好是劉易斯值班,我用它們換來他的一把匕首,如同托馬斯·馬格利奇的廚刀一樣窄長,兇相畢露。匕首鏽跡斑斑,很鈍,不過我找出磨石,劉易斯把它磨出了刀刃兒。那天夜裡,我比平常睡得踏實多了。

  第二天,早餐過後,托馬斯·馬格利奇開始磨他的廚刀,磨啊,磨啊。我警惕地瞟了他一眼,因為我跪在地上正從火爐裡掏爐灰。我把爐灰扔下船去返回來,他正在和哈裡森說話,哈裡森那張誠實的鄉下佬的臉上堆滿了迷戀和驚奇。

  「是的,」馬格利奇說,「那位大人閣下真的把我關進裡丁監獄裡兩年。不過去他的吧,我才不在乎呢。那個笨蛋給整得夠苦的。真該看見他的軟弱的樣子就好了。就這樣一把菜刀。我一下子捅了進去,像戳進軟黃油裡,他叫喚的樣子就像兩分錢門票遊戲場裡的尖叫聲。」他朝我的方向覷了一眼,看看我是不是在聽,然後又接著說下去:「『我沒有那個意思,湯米,』他哭泣起來,『老天爺保佑我吧,我沒有那個意思!』『我非把你整出血來不可。』我說,緊緊地追在他身後。我把他砍得像布條,我就這麼幹的,他不停地在吱哇亂叫。有一次他竟然把刀抓住,還想奪過去。他的手指抓著刀,我嗖地抽了出來,一直割到了他的骨頭上。啊,他那個慘狀哪,聽我說沒錯。」

  大副喊叫一聲,打斷了這次血腥的講述,哈裡森向船後走去。馬格利奇坐在廚房隆起的門坎兒上,接著磨他的廚刀。我把鐵鏟放在一邊,不動聲色地坐在和他相對的煤箱上。他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仍然不動聲色,儘管我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我把劉易斯的匕首抽出來,開始在磨石上磨起來。我一直在等待這倫敦佬會如何爆發,但是令我驚奇的是他看樣子不明白我在幹什麼。他繼續磨他的廚刀。我磨我的匕首。整整兩個小時,我們坐在那裡,面對面,磨啊,磨啊,磨刀霍霍,於是消息不脛而走,全船都知道了,一半船員都圍在廚房門口觀看這場好戲。

  有人鼓勵,有人建議,七嘴八舌甚是熱鬧。喬克·霍納,一個安安靜靜自言自語的獵人,看樣子彷佛他連一隻老鼠都不敢傷害,卻力勸我避開肋骨,直接向肚子捅去,同時用他的話說是把利刃兒像「西班牙舞一樣旋轉」一下。利奇呢,他那條纏滿繃帶的胳膊利落地掛在胸前,祈求我把廚子的殘骸給他留下一些;狼·拉森停在船尾樓梯口好奇地看幾眼,觀察他所認定的酵母一樣的蠕動和爬行,也就是他對生命的界定。

  我可以毫無顧忌地說,當時生命對我來說同樣是一種價值可憐的東西。它沒有任何可愛的東西,沒有任何神聖的東西——只不過兩個膽小的活物坐在那裡在磨石上磨鋼鐵,另一些活物在一旁看熱鬧,有的膽小有的膽大。我相信,他們中間的一半人急不可待地希望看見我們倆你一刀我一刀砍得血淋淋的。那場景一旦發生就會賞心悅目。我認為,一旦我們倆亂劈亂砍,你死我活,也沒有一個人會站出來阻止一下。

  另一方面,這整個事情都十分可笑,充滿孩子氣。磨啊,磨啊,磨刀霍霍——漢弗萊·凡·韋登在船上廚房裡磨刀,用大拇指試刀刃兒!天下事情無奇不有,這件事情卻是最難以相信的。我知道我自己圈子裡的人都不會相信這是可能的。我過去一直被莫名其妙地稱為「脂粉男孩兒」凡·韋登,可那個「脂粉男孩兒」凡·韋登竟然能夠幹出這樣的事情,這對漢弗萊·凡·韋登是一種啟示,他不知道是該得意還是該害羞。

  然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兩個小時過去後,托馬斯·馬格利奇把他的廚刀和磨石推到一旁,伸出手來。

  「我們演戲給這些傻瓜看,究竟有什麼好處呢?」他追問說,「他們不愛我們,只是高興看見我們割斷喉嚨。你這人不壞,漢普!你有種,如同你們美國人說的,我有點喜歡你。來吧,讓我們握握手吧。」

  我也許膽小,但是他比我還無能。我取得了顯而易見的勝利,我拒絕握住他那只可憎的手,化干戈為玉帛。

  「好吧好吧,」他有些掃興地說,「握手不握手沒關係,我還是喜歡你。」為了挽回面子,他氣洶洶地轉身對著那些看熱鬧的人嚷嚷起來:「滾出我的廚房門去,你們這些十足的蠢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