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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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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來不及按他的建議做,兩隻船就撞在一起了。我們一定是正好在船的中部撞上了,因為我什麼都沒有看見,那艘突然冒出來的汽船穿過去我都沒有看見,「馬丁內斯」號傾斜起來,很猛烈,立時傳來木頭斷裂和劈開的聲音。我被整個摔倒在濕漉漉的甲板上,我還來不及掙扎著站起來,便聽到了女人們的尖叫聲。我敢肯定,正是這種叫喊——各種令人膽戰心驚的難以描述的尖叫——讓我一下子陷入驚慌失措的狀態。我記得救生圈儲藏在船艙裡,但是我被擋在了門口,一群發瘋的男女把我衝撞回來。接下來的幾分鐘發生了什麼情況,我想不起來了,不過我卻清楚地記得救生圈從上面的架子上放下來,那個紅臉漢子把它們一個個系在一小群歇斯底里的女人身上。這幕記憶中的情景清晰逼真,如同我看見過的任何圖畫一樣,現在想起來都栩栩如生——船艙旁邊的那個窟窿全是參差不齊的邊緣,灰色霧氣在那裡打旋兒,升騰;軟墊座位上沒有人,到處是倉皇逃跑留下來的見證,比如旅行包啦,手提包啦,雨傘啦,還有披巾,等等;那位曾經在閱讀我的文章的魁偉的紳士,套上了軟木和帆布做的救生衣,那本雜誌還在他的手裡,他沒完沒了地反復嘮叨一句話,問我看情形有沒有什麼危險;紅臉漢子拖著兩條假腿四下活動,磕磕絆絆卻英勇無畏,把救生圈系在每一個走過來的人身上;最後,女人們發瘋般的尖叫聲又傳過來了。 正是這種女人的尖叫,讓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這種尖叫也一定讓紅臉漢子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因為我腦子裡的另一幅圖畫是永遠不會消失的。那個魁偉的紳士把那本雜誌塞進他的大衣口袋裡,好奇地打量起來。一群亂糟糟的女人,面容不整,面色慘白,大張著嘴,如同失魂落魄的人一樣一起吱哇亂叫;紅臉漢子氣憤異常,這時臉色由紅變紫,兩臂舉過頭頂,好像要把一聲聲刺耳的尖叫扔到遠處,大聲喊叫道:「別叫喊了!哦,別叫喊了!」 我記得眼前的景象讓我忍俊不禁,突然大笑起來,可轉眼之間我知道我自己也歇斯底里起來;因為這些女人和我一樣都是人,如同我的母親和姐妹,害怕死神找到她們頭上,不甘心就這樣死掉。我還記得,她們的一聲聲尖叫又讓我想起來屠夫尖刀下豬玀的尖叫,如此活靈活現的情景把我嚇壞了。這些女人,懷有無比崇高的感情,懷有無比慈悲的同情,這時候卻張開嘴不停地尖叫。她們想活下去,她們感到無助,如同捕鼠匣子裡的耗子一樣。 此情此景帶來的恐懼讓我受不了,從船艙來到甲板上。我覺得心裡堵得慌,直想嘔吐,在一條板凳上坐下來。霧氣朦朧,我看見和聽見男人們來去匆匆,大聲嚷叫,一邊向下放救生船。那情形真像我看過的書裡所描述的。滑車攪不動了。一切都停止了運轉。一隻救生船放下去了卻沒有了疏水塞子,船上裝滿女人和孩子,接著進了海水,船翻了。另一隻救生船放下去了一頭,另一頭還掛在滑車上,就那麼半途而廢了。那艘橫衝直撞的汽船闖下大禍,卻不見了蹤影,雖然我聽人們說它一定會送來救生船,幫助我們脫險。 我走到底層甲板上,「馬丁內斯」號沉沒得很快,海水就在眼前。一些乘客在往水裡跳。另一些乘客待在水裡,卻嚷叫著要人們把他們救上船來。沒有人搭理他們。一聲驚叫傳來,說我們就要沉下去了。我被接下來的恐懼搞得暈頭轉向,在擁擁擠擠的人群中掉了下去。我是怎麼掉下去的,我一點都不知道,不過我馬上明白過來掉進海水裡的那些人為什麼急不可待地要回到船上去。海水太冷了——冰冷刺骨,疼痛襲來。我掉進水裡一會兒,那種刺疼來得又快又猛,好像大火在燒烤。寒氣鑽進了骨髓。那種感覺如同死神緊緊纏住了。我難受得要命,不知所措,大口喘氣,救生圈把我浮上水面時我已經灌飽了海水。我嘴裡的鹹味兒嗆人,我喉嚨和肺裡的苦澀味兒令我上氣不接下氣。 但是,最不堪忍受的還是寒冷。我感覺用不了幾分鐘我便會死掉。人們在我身邊掙扎,撲打。我能聽見他們你喊我,我喊你。我還聽見了船槳劃動的聲音。顯然,那艘橫衝直撞的汽船已經放下了救生船。時間在煎熬中過去,我驚奇我還活著。我的下肢已經沒有知覺了,凜冽的麻木在夾裹我的心臟,悄悄向心裡邊逼近。海浪不大,上面漂浮著惡毒的泡沫團,不停地朝我襲來,灌進我的嘴裡,讓我更加呼吸困難,徒勞掙扎。 嘈雜聲變得模糊起來,不過我還是聽見遠處傳來最後一撥絕望的尖叫聲,知道「馬丁內斯」號已經沉下去了。過了一會兒——過了多長時間我是不知道的——我一陣驚悸清醒過來。我孤零零的。我聽不見召喚或者喊叫——只有海浪嘩嘩作響,在濃霧裡聽來怪怪的,空洞而回蕩。一群人中引起的恐懼帶有休戚與共的利益,不像一個人感覺到的恐懼那麼懾人心魄;我此時此刻就遭受著這樣的恐懼的折磨。我在向哪裡漂流?紅臉漢子說過,海潮要通過金門退去。那麼,我正在被海潮向大海裡推嗎?我只是有了救生圈才漂浮著嗎?我聽說這種東西是用紙和燈心草做的,很快就會被水浸濕,失去浮力。我根本不會游泳。我孤單一人,很顯然,漂浮在一片灰濛濛的原始的混沌之中。我承認瘋狂的情緒把我緊緊抓住了,我像女人一樣扯尖嗓子大叫大喊,用我麻木的雙手拍打海水。 我堅持了多長時間,我一點概念都沒有,因為一陣空白襲來,我記得那種感覺和一個人記住了備受折磨痛苦不堪的睡眠差不多。我醒過來,好像熬過了幾個世紀;我看見幾乎是迎頭從霧中出現了一艘船的船頭,三面三角帆,每一面帆都巧妙地與另一面帆交迭在一起,被風吹得鼓鼓的。船頭把海水衝開,頓時濺起大片浪花,刷拉作響,我好像正好位於船的航道上。我努力想叫喊出來,可是我早已筋疲力盡了。船頭沖過去,正好沒有撞上我,兜頭灌了我一大片水。接著,黑色的長船體開始從我的身邊滑過去,近在咫尺,好像我一伸手就可以用雙手觸摸它。我拼命去構它,以一種發瘋的決心用手指甲去抓船體木頭,然而我的兩臂很沉,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又一次用力叫喊,可是叫不出聲音來。 船的尾部眼睜睜過去了,如同船隻一貫行駛一樣,在海浪之間開闢出一條浪穀;我瞥見一個人站在舵輪旁邊,另一個人看樣子只是在有滋有味地吸雪茄。我看見煙絲兒從他的嘴裡冒出來,他不慌不忙地扭過頭,朝我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海水。那一種不經意的偶爾為之的一瞥,是百無聊賴的人才會有的動作,手邊沒有任何著急的事情非幹不可,可是因為還活著就必須活動活動。 但是,生與死恰恰就決定在這一瞥了。我眼看這艘船在濃霧裡被吞沒;我看見了舵輪旁邊那個人的後背,另一個人的頭正在轉過來,慢慢地轉過來,注視的目光投向海面,不經意地在海面上看見了我。他臉上帶著一種心不在焉的表情,彷佛在沉思,我很擔心即便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也會視而不見。但是,他的眼睛真的落在我身上,和我的目光正好碰上了;他看見我了,因為他一下子撲到舵輪旁,把另一個人推到一旁,把舵輪打了一圈又一圈,兩隻手一把又一把地轉動舵輪,與此同時叫喊著什麼命令。船隻好像突然間偏離了原來的航道,轉眼之間鑽進濃霧裡,無影無蹤了。 我覺得自己在漸漸地失去知覺,竭盡我的意志的全部力量與正在包圍我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和黑暗作鬥爭。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了船槳的劃動聲,越來越近,一個人喊了一聲又一聲。等他來到很近的地方,我聽見他在喊叫,很不耐煩的樣子:「你為什麼不答應一聲呢?」我知道這是在說我呢,隨後那種空白和黑暗就把我淹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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