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白牙 | 上頁 下頁
一九


  天性中的第一本能,本來會驅使它飛也似的逃走,但是,它體內突然也是第一次湧起另一種對抗的本能。它感到一種巨大的敬畏。一種自我軟弱渺小的感覺壓得它動彈不得。

  作為狼,它難以理解,這就是主宰的權力。

  狼仔一動不動。它從未見過人,但它天生具有知道人類的本能,模模糊糊的知道,人是通過戰鬥而「淩駕」於一切動物之上的動物。現在,它不僅在用自己的眼睛、而且在用它的一切祖先的眼睛看這些人——這些曾經一代一代的在黑暗中環顧過無數的冬季營火,曾經一代一代的在密林深處,隔著安全的距離窺視這種奇怪的君臨一切活的東西的兩腿動物。許多實際的鬥爭,和許多代狼積累的經驗、遺傳下來的先天的符咒,讓狼仔產生一種敬畏之情。這種遺傳,對一只不過是狼仔的狼,太具強制力了。如果它是一隻長熟了的狼,它會跑掉,然而現在,它只會在恐懼的麻痹狀態中趴在地上。從最初的一隻狼走到人類的火旁坐下來取暖以來,它的種族所表現的投降歸順,它已經做了一半。

  一個印第安人站起來,走到它身旁,俯下身來觀察它。未知終於體現為具體的血肉。他貼近它身上,伸出手來抓它。狼仔畏縮的更貼近地面,毛髮不由自主的聳立起來,嘴唇向後收攏,露出小小的虎牙。

  高懸在它上面的命運之劍般的手遲疑了,那人笑著說:「瞧!雪白的虎牙!」

  其他的印第安人高聲大笑,催促那人將狼仔撿起來。那只手移下來,越來越近,狼仔體內的兩種本能產生的巨大衝動——退讓和戰鬥發生了鬥爭,結果,它取其折衷,顯示退讓,當那手幾乎碰到它身體上時,它突然戰鬥了,牙齒一合,咬住那只手。接著,頭旁邊受到的一擊打得它側身倒下。於是,它全部的鬥志頃刻瓦解了。

  幼稚與投降的本能控制住了它。它哇哇叫著坐在後腿上。然而,挨了咬的人很生氣,又打了一下它的頭部的另一邊。這樣,它爬起來後,叫得更厲害了。

  四個印第安人笑得更響亮了。挨了咬的人也笑起來。他們圍著狼仔,笑它,它則因恐怖和疼痛大聲哭訴。

  這時,它聽到了什麼聲音。那些印第安人也聽到了。然而它知道是什麼,因此發出最後一聲勝利多於悲哀的長嚎,停止吵鬧,靜靜的等它的母親,那位兇猛的無所畏懼、戰無不勝和無以克之的母親,聽到狼仔的叫喚,就吼叫著沖過來救它。

  她跳到他們中間,樣子由於焦急和忙於戰鬥,顯得很難看。然而在狼仔的眼中,她因為自衛而發的憤怒極為悅目。它快樂的叫了一聲,跳起來迎接它。與此同時,那些人倒退了幾步。母狼護著狼仔,聳著毛,站在那裡面對著人,喉嚨深處呼嚕著發出咆哮。她咆哮得非常厲害,以致臉都扭曲了,露出威脅的凶相,從鼻尖到眼睛的皮膚都皺了起來。

  一個人驚訝的叫了一聲:「傑茜!」

  狼仔覺得,一聽見這聲音母親沮喪下來。

  那人又嚴厲的叫了聲:「傑茜!」口吻中帶著一種權威。

  接著狼仔就看見母親,這位無所畏懼的母親匍匐下來,肚子著地,搖擺尾巴,嗚嗚叫著表示和解。

  狼仔不能理解,嚇慌了,對人的敬畏之情重新襲上心頭。原來,它的本能沒有錯,母親向人的投降又一次證明了它。

  說話的人走到她身邊,將手放在她頭上,她不咬,伏得更低些;也沒有想要咬的樣子。其餘的人走過來圍著她,摸她,拍她,她一點也不憤怒。他們很興奮,發出許多聲音。狼仔挨近母親爬著,不時聳起毛來,但盡力投降,它認定這些聲音不是危險的徵兆。

  「毫不奇怪,」一個印第安人說:「她的父親是狼,母親是狗。在她交尾的時候,我哥哥將她在森林裡整整扣了三夜,所以傑茜的父親是一隻狼。」

  「自從她跑掉以後,一年了,灰海獺。」第二個印第安人說。

  灰海獺回答說:「不奇怪,鮭魚舌。那時正是饑荒的時候,沒有肉給狗吃。」

  第三個印第安人說:「她和狼群一起生活過。」

  「好像是這樣,三鷹,」灰海獺將手放在狼仔身上,答道,「這就是標誌。」

  狼仔在受到觸摸時,微微叫了一聲,那手便抽回去打了它一下。狼仔收起牙齒,順從的趴下,那手就伸過來揉擦它的耳朵後面,在它的背上撫摸。

  「這就是標誌,」灰海獺繼續說:「顯然,它的母親是傑茜,父親是狼,所以,在它身上,狗的成分很少,狼的成分居多。它的牙齒雪白,就叫白牙吧。說定了,它是我的狗,傑茜是我哥哥的狗,而我哥哥不是死了嗎?」

  就這樣,世界上一個有了名字的狼仔,匍匐在那裡,觀望著。人們喧嘩了好一會兒,灰海獺從掛在脖子上的刀鞘裡拔出小刀,走進樹林砍了一根木棍,在棍的兩頭刻上凹痕,在凹痕裡扣了生皮帶,用一根皮帶扣住傑茜的脖子,然後將另一根皮帶扣到一棵小松樹上。

  白牙跟過去,躺在母親身邊。鮭魚舌伸出手來,弄得它仰面朝天。傑茜焦急的望著。恐懼又在白牙體內湧了上來。它不能徹底遏制自己不叫,但沒有咬;那只長著彎曲而張開的手指的手,開玩笑的揉搓它的脖子,將它翻來翻去,那種脊背朝地,四腳朝天的姿勢,真是可笑又有失體統,它完全無能為力,毫無辦法自衛。白牙全部的天性都違背它。如果這個人要害它,它無法逃避,四腳朝天,怎麼可能逃走呢?降順使它控制住了恐懼,卻克制不了吼聲。它輕聲吼叫著,那個人竟然沒生氣,沒打它的頭。更奇特的是,那只手揉來揉去的時候,白牙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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