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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4)


  吃飯的時候,他母親用種種方法,不厭其煩地向他解釋,她正在盡她的力量,弄得日子好過一點;錢獷一直聽到這頓微薄的晚飯吃完了,才把椅子向後一推,站起來,覺得松了一口氣。他站在床和大門當中,躊躇了一會兒,終於走出了門口。他並沒有走遠,一出門就坐在臺階上,蜷著兩膝,向前垂著窄窄的肩膀,把肘子撐在膝蓋上,手掌托著下巴。

  他坐在那兒,什麼也不想。他不過是在休息。他的腦子簡直睡著了。接著,他的弟弟妹妹也都出來了,跟其他的孩子在他周圍吵吵鬧鬧地玩耍。街頭上有一盞電燈照著這些在遊戲的孩子。他們都知道他的脾氣彆扭,容易生氣,可是這些愛冒險的孩子仍舊忍不住要去逗弄他。他們在他面前手拉著手,合著拍子搖晃著身體,對他唱著那種古怪的、難聽的歌詞。起先,他還用他從工頭們那兒學來的罵人的話來罵他們。後來看到罵也不起作用,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尊嚴,索性一聲不響。

  這群孩子裡的頭目是他的大弟弟,威爾,一個才滿十歲的孩子。錢獷對他簡直沒有好感。由於不斷地為威爾犧牲幸福和對他讓步,他的生活早已很痛苦了。他明確地認為,威爾是一個受了他的大恩卻忘恩負義的孩子。過去,在他記不清的那種日子裡,為了照顧威爾,他只好犧牲自己大部分遊戲時間。當時,威爾還是個吃奶的孩子,他母親也和現在一樣,整天在工廠裡做工。因此,做小父親和小母親的責任,就一齊落在錢獷身上。

  由於他的犧牲和讓步,威爾顯然得到了不少好處。這個孩子發育得很好,身體很結實,長得跟他哥哥一樣高,甚至比他還重得多。好像他哥哥的血大半流到他血管裡似的。在精神上也是如此。錢獷總是又乏又累,一點兒也提不起精神,威爾卻總是生氣勃勃,精神百倍。

  這時候,嘲笑的歌聲越來越高了。威爾一面跳舞,一面吐出舌頭,向他靠近。錢獷突然伸出左臂,摟住威爾的脖子,用他皮包骨的拳頭打威爾的鼻子。這個拳頭瘦得很可憐,可是打起來很厲害,從他弟弟疼得尖叫的聲音裡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其他的孩子全嚇得叫了起來,他的妹妹珍妮,連忙沖進屋子裡去了。

  他推開威爾,狠狠地踢他小腿,然後抓住他,把他臉朝下砰地摔到泥土裡。直到他把威爾的臉按在泥裡,揉搓了好幾次之後,才鬆手。接著,他母親就來了,像旋風一樣,力竭聲嘶地,又擔心又忿怒地罵了幾句。

  「為什麼他非要惹我?」錢獷挨了罵之後回答道,「難道他看不出我很累嗎?」

  「我跟你一樣大了,」威爾在母親懷裡氣得要命地喊著,他臉上簡直給眼淚、髒土和鮮血弄得一塌糊塗,「現在我長得跟你一樣大,以後我會長得比你更大。到了那時候,我就要揍你——看我會不會揍你。」

  「你既然知道自己有多大了,你就該去做工,」錢獷吼道,「你的毛病就在這兒。你應該去做工。媽媽應當叫你去做工。」

  「他太小了,」她爭辯道,「他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呀。」

  「我剛做工的時候,比他還小。」

  錢獷張開嘴,打算進一步發洩他心裡的不平,可是忽然又閉上了。他一賭氣就轉過身,大踏步走到屋裡睡覺去了。他敞開房門,讓廚房裡的暖氣進來。他在半明半暗之中脫衣服的時候,聽見他母親正在跟一個偶然來拜訪的鄰居女人談話。他母親正在哭,她的話裡夾雜著抽抽噎噎的無力的哭聲。

  「我真不知道錢獷腦子裡鑽進了什麼東西,」他聽見她在說,「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以前,他真是一個很能忍耐的小天使。」

  「現在,他也真是一個好孩子,」她接著又連忙為他辯護道,「他總是老老實實地幹活,他剛做工的時候,的確太小了。不過這也不是我的錯,我的確盡了力。」

  廚房裡傳來了拖長的啜泣聲音,錢獷一面闔上眼皮,一面喃喃自語:「我本來就是老老實實地幹活嘛。」

  第二天早晨,他又在蒙頭大睡裡被他母親硬拖了起來。然後又是那樣微薄的早飯,那樣摸著黑趕路,他又瞧了瞧屋頂上暗淡的曙光,然後轉過身,走進工廠的大門。於是又過了一天,而且一年到頭,天天都是這樣。

  不過,他的生活裡也有過變化——有時候他會調換工作,有時候,他會生病。他六歲的時候,就成了威爾和更小的弟弟妹妹的小母親和小父親。他七歲就進了工廠——在那兒繞錠子。八歲的時候,他在另外一家工廠裡找到了工作。這個新差事容易極了。他只要坐在那兒,手裡拿一根小棍子,引導著在他面前不斷流過去的布就夠了。這些布從機器裡出來之後,經過一個熱滾筒,流到別的地方去了。可是他始終坐在一個位子上,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有一盞煤氣燈在他頭上閃閃發亮,他自己成了機器上的一個零件。

  儘管那兒又潮又熱,他仍舊喜歡那個差事,因為那時候他還小,還有很多夢和幻想。他一面瞧著那些熱氣騰騰。川流不息的布,一面做著好夢。這是個不需要運動,不用動腦筋的活兒。後來他的夢愈來愈少,他的腦子也變得遲鈍了。然而,他一個星期賺兩塊錢,這兩塊錢就代表著急性的挨餓同慢性的吃不飽之間的區別。

  可是,他九歲時就失業了。這是麻疹造成的。復原之後,他在一家玻璃工廠裡找到了工作。工資高了一點,可是這個活兒需要技巧。這是個計件的活兒。他的技巧愈高,賺的工錢也愈多。刺激就在這兒。於是,在這種刺激之下,他漸漸變成了一個出色的工人。

  這是一種簡單的工作,給塞到小瓶子裡的玻璃塞子繫繩子。他腰裡帶著一捆麻線。為了能夠兩手幹活,他把瓶子夾在膝蓋當中。這樣,因為總是坐著,向前彎著腰,他的窄肩膀就變駝了,他的胸部每天要壓縮十個小時,這對他的肺很不好,可是他一天能紮三百打瓶子。

  有了他這樣的童工,主任覺得很得意,就帶著一些參觀的人去瞧他。在十小時裡,三百打瓶子都經過他的手紮好了。這就是說,他已經熟練得跟機器一樣好了。一點多餘的運作都沒有。他的瘦胳膊的一舉一動,他的細指頭上的肌肉的每一個運作,都是又迅速,又準確。他工作得非常緊張,結果他就變得神經過敏了。晚上在睡夢中,他的肌肉也要抽搐著。白天裡,他又不能松一松,歇一會兒。他總是那麼緊張,肌肉總是在抽搐。他的臉色愈來愈壞,給飛花引起的咳嗽也越來厲害。後來,他的壓縮得很窄的胸腔裡的衰弱的肺,患了肺炎,他就失去了玻璃廠裡的工作。

  現在他又回到了一開始繞過錠子的那家麻織廠。可是升級也很有希望。他是一個優秀工人。不久他就要到上漿車間裡去了,以後他還會升到織布車間。至此就算升到頂了,可是他還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現在,機器比他初次做工的時候轉得快多了,他的腦子反而轉得慢了。他再也不做夢了,儘管當初他總是做著好夢。他甚至還愛過一個女人。那是在他才開始引導著布匹繞過熱滾筒的時候。她是廠長的女兒,比他大得多,已經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他只遠遠地看到了她五六次。不過那也沒有關係。他仿佛從流過他面前的布面上,看出了他的燦爛前途,他會創造出勞動奇跡,發明神妙的機器,爭來工廠首腦的地位,而最後抱住她,莊嚴地吻她的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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