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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3)


  這個年輕人一面走,一面用銳利的眼光瞧著那些孩子。有時候,他還要停下來問幾句話。每逢他問起來的時候,他就不得不提高嗓門,拼命地喊,為了讓別人聽見他的話。這時,他的臉就會扭成一種很滑稽的樣子。他的銳利眼光一下子就看出了錢獷旁邊那部空著的機器,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同時,他也看到了錢獷,他突然站住了。他抓著錢獷的胳膊,把他從機器旁邊拖開了一步;接著,他就十分詫異地叫了一聲,放鬆了錢獷的胳膊。

  「非常瘦呀。」主任不安地笑了一聲。

  「跟煙斗的管子一樣,」視察回答道,「瞧那兩條腿。這個孩子有佝僂病——初期的,不過他已經有了這個毛病。以後,他一定會生癲癇病死掉的,不然的話,那一定是因為肺病先讓他送了小命。」

  錢獷聽了之後,一點也不懂。再者,他對將來會生什麼病,也不發生興趣。眼前就有一種病在威脅著他,而且要嚴重得多——就是這位視察。

  「喂,小傢伙,我要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視察彎下腰,湊著錢獷的耳朵喊著,好讓他聽見,「你幾歲了?」

  「十四。」錢獷撒了個謊,他用盡氣力,喊了這麼一聲。因為喊得太響了,引起了一陣急促的乾咳,咳得他把早晨吸到肺裡的飛花都嗆了出來。

  「看起來,至少也有十六。」主任說。

  「或者六十。」視察很快地說。

  「他老是這個樣子。」

  「做了多久了?」視察馬上問。

  「有好幾年了。簡直一點也沒有長大。」

  「我敢說,也許倒小了。照我看,他大概這幾年裡,全在這兒幹活吧?」

  「有時候在這兒,有時候不在——不過,那都是新法律頒佈以前的事了。」主任連忙補充了一句。

  「這部機器閑著麼?」視察指著錢獷旁邊那台沒有人看管的機器問道,那上面的沒有絞滿的錠子正發瘋一樣地飛轉。

  「好像是閑著的。」主任說完了,就做了個手勢,招呼監工過來,然後指著機器對著他耳朵高聲講了幾句。接著,他就向視察報告,「這部機器是閑著的。」

  他們過去之後,錢獷就回來幹活,他放心了,總算沒有出毛病。可是那個獨腿的孩子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那個眼尖的視察一下子就把胳膊伸到那只大木箱裡,把他拉了出來。他嘴唇發抖,臉上嚇得變了色,就像遇到了不可挽回的大禍一樣。監工露出大吃一驚的神氣,好像他頭一次看到這孩子似的;主任也板起臉,顯出吃驚和不高興的樣子。

  「我認識他,」視察說,「他只有十二歲。今年我一共把他從工廠裡趕出去三次,這是第四次了。」

  他轉過來對那個獨腿的孩子說,「你答應過我,你起過誓,說你要去上學。」

  那個獨腿的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求求您,視察先生,我們家裡已經餓死了兩個小孩,我們實在窮得沒有辦法呀。」

  「你為什麼咳嗽得這樣厲害?」視察問,好像在指責他犯了罪似的。

  那個獨腿的孩子好像否認有罪似的回答道,「沒有什麼。我不過上星期著了涼罷了,視察先生,沒有什麼。」

  結果,那個獨腿的孩子跟著視察走出了車間,焦急的主任一路爭辯著,也跟著他走了。接著,車間裡又顯得很單調了。漫長的上午和更漫長的下午過去之後,放工的汽笛聲又響了。錢獷穿過工廠大門走出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在這一天裡,太陽好像把天空當作了一架金梯,使世界上洋溢著它慈悲的暖意,然後向西沉下去,消失在給房頂畫得參差不齊的天際線後面。

  晚餐是一天裡面他們全家一塊兒吃的一頓——錢獷只有在這一餐裡才會遇見他的弟弟妹妹。對他來說,這種會見,簡直有點像遭遇戰,因為他太老成了,而他們卻幼稚得可憐。他受不了他們那種過分的不可思議的孩子氣。他不懂得這個。他自己的童年距離他太遙遠了。他就像一個容易生氣的老頭子,給他們的幼稚的胡鬧行為惹得心煩氣燥,在他看來,這是莫大的愚蠢。因此,他就板著臉,一聲不響地吃著晚餐,後來想到他們不久也要去做工了,氣才平了一點。工作會磨掉他們的鋒芒的,而且會使他們變得沉著、穩重——跟他一樣。錢獷就是這樣,按照一般人的習氣,把自己當作一個標尺,去衡量世上一切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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