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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甲板的天篷下面


  「有哪個男人——我的意思是指上等人——能把一個女人叫做豬?」

  矮子說了這句向大家挑戰的話之後,就靠在帆布椅上,擺出一副自以為是嚴陣以待的神氣,慢慢喝著檸檬水。誰也沒有答話。他們都習慣了這個矮子的急躁莽撞,說話聳人聽聞的脾氣。

  「我再講一遍,這是他當著我的面說的,他說有一位小姐,一個你們都不認識的女人,是一頭豬。他不是說她像豬。他非常粗魯地說她就是一頭豬。我認為,無論誰,只要是一個男子漢,就絕不可能用這樣的話來稱呼任何女人。」

  道森醫生泰然地抽著他的黑煙斗。馬裘斯用胳膊摟著屈起的膝蓋,注視著一隻飛翔的海鷗。斯威特在喝完了威士忌加蘇打水之後,東張西望的找船上的茶房。

  「我問你,特列洛爾先生,那個男人能把一個女人叫做豬?」

  特洛列爾正好坐在他的旁邊,給他這樣突如其來的一問,不由吃了一驚。他簡直搞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讓這個矮子認為他能把一個女人叫做豬。

  「照我看,」他開始吞吞吐吐的回答,「這……唔……就得看……唔……那個女人自己了。」

  矮子大吃一驚。

  「你的意思……」他的聲音有點發抖。

  「就是說,我見過不少壞得像豬一樣——甚至更糟的女人。」

  一陣長久的痛苦的沉默。那個矮子似乎給這種粗魯殘酷的答覆弄得十分沮喪。他的臉上帶著說不出來的痛苦與哀愁。

  「剛才,你提到過一個出言不遜的男人,而且表示了你對他的意見,」特洛列爾用平靜平淡的口氣說道,「現在我要跟你講起一個女人——對不起——是一位小姐,等我說完了,我要請你對她也表示一下意見。我姑且把她叫做卡魯賽爾斯小姐吧,主要因為她並不是這個姓。事情發生在一條東方公司的船上,離現在不過幾年光景。

  「卡魯賽爾斯小姐很漂亮。不對,這樣說話還不恰當。她簡直是驚人。她很年輕,而且是一位小姐。她父親是一位高級官員,他的名字,如果我說出來,你們立刻全都知道。當時,她正跟他母親和兩個女傭人一起到東方去找那位老先生,至於究竟到哪裡,那就隨你們猜好了。

  「她呀,恕我重複,簡直是驚人。只有這個字眼才合適。要形容她,哪怕是最普通的形容詞,都得加上一個「頂」字。她無論做什麼事,都比任何女人,以至大多數男人,更勝一籌。唱歌,遊戲——嘿!——那就像從前那一位修辭學假說老拿破崙一樣:所向無敵。游泳!她要是公開表演,准能名利雙收。有一種很難得的女人,如果脫下各種衣服,不加打扮,換上簡單的游泳衣,反而會顯得更美,她就是這樣的女人。講到服裝,她簡直就是一位藝術家。

  「就說她的游泳吧。論體格,她稱得上十全十美——你們也懂得我的意思。我不是指像雜技演員一樣,肌肉粗壯,而是線條優美,身材苗條,肌膚柔軟。此外,還得加上強壯有力。至於她怎麼能具備這些條件,那可真是不可思議。你們都知道一個女人的胳膊有多麼神妙——我的意思是說前臂,那樣圓圓的,肌肉豐滿,經過小小的肘子到柔軟結實的手腕,很美妙的一路細下去,腕子很小,然而是那樣不可思議的又小又圓又有力。這就是她的胳膊。可是,如果你瞧見她游泳,瞧見那種飛快的英國的自由式,唔——好吧,儘管我也懂得解剖學,運動和這一類的事情,要問她怎麼能遊得這個樣子,對我來講,仍然是一個謎。

  「她能夠在水下待兩分鐘。我用表計算過。船上的人,除了鄧尼森,誰也不能像她那樣,一個猛子紮下去拾起那麼多銅板。船頭的主甲板上有個大帆布水池,裝著六英呎深的海水。我們常常朝裡面扔小錢。我曾經看到她從艦橋上跳下去——單是這樣也不容易——她能鑽到六英呎深的水裡,把零零落落分佈在水池底下的小錢,一下子撈上四十七個。鄧尼森這個不大愛說話的英國青年,在這一方面也只能和她比成平手,從來沒有勝過她。

  「說她是海洋裡的能手,這當然不成問題,不過,她也是一個陸地上的能手,一個馬上的能手……一個……她簡直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女人。你如果瞧見她換上優雅的衣服首飾,露出無限溫柔,在五六個熱烈追求她的男人包圍之中,懶洋洋的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或者運用她的機智來馴服他們,捉弄他們,以至刺痛他們,你就會認為,她生來就是為了來擺佈他們的。遇到這種時候,我總是不禁要回憶到她從游泳池底撈上四十七個小錢的情形。她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女人,無論幹什麼都很出色。

  「她迷住了她周圍的每一個男人。她迷得我——我說出來也不怕難為情——她迷得我也像其餘的人一樣跟在她後面。無論年輕的小鬼,或是照例應該世故較深的頭髮灰白的老傢伙——嘿,只要她吹聲口哨,他們全會跑過來,纏在她裙子周圍,搖尾乞憐。他們心裡全有鬼,從年輕的阿德莫爾,那個又紅又胖,要去領事館做職員的只有十九歲的傢伙,直到白髮蒼蒼,飽經風浪的老船長本特利,看起來,都像中國菩薩那樣溫柔。其中有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大概叫白爾金斯,照我看,他恐怕只有在卡魯賽爾斯小姐下了逐客令,叫他回到自己的地方去的時候,才記得他的老婆也在船上。

  「男人在她手裡都成了蜜蠟。她隨自己高興一會兒把他們熔化,一會兒輕輕把他們捏成各種樣子,一會兒又把他們點著。甚至連那些茶房,儘管她對他們那樣高傲疏遠,一聽到她的吩咐,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一盆菜湯潑到老船長身上。你們都見過這種女人——一種叫所有男人都死心塌地的愛她的女人。在征服男人方面,誰也比不上她。她就像一根鞭子,一根刺,一道火焰,一道電花。嘿,聽我說吧,她在賣弄風情的時候,突然發起脾氣來,搞得她的犧牲品茫然不知所措,怕得發抖。

  「同時,從以後的事情來看,你們也應該知道,她是一個驕傲的女人。種族的驕傲,門第的驕傲,性別的驕傲,權力的驕傲——她都占全了,這是一種又奇怪,又任性,又可怕的驕傲。」

  「她控制著全船,控制著航行,她什麼都管,連鄧尼森也歸她管。鄧尼森比我們都行,這一點,就是我們當中最笨的人也承認。她喜歡他,而且這種感情正在發展,那也毫無疑問。我可以有把握地說,她瞧他的時候的眼光比以往瞧任何男人的眼光都來得親熱。雖然我們知道鄧尼森已經遠遠地跑到了我們前面,可是,我們仍然崇拜她,在她旁邊伺候,等著她呼喚。至於以後可能怎樣,我們誰也不知道,因為我們不久就到了科倫坡,碰到了另外一樁事。

  「你們都知道科倫坡,而且知道當地那些小孩子,會怎樣泅到盡是鯊魚的海灣裡去撈小錢。當然他們也只敢在格陵蘭種鯊魚和吃魚的鯊魚當中泅水。說起來簡直不可思議,他們對鯊魚瞭解的那麼清楚。只要來了一條吃人的傢伙,他們馬上就會知道——例如,一條虎鯊,或者一條從澳大利亞海洋裡飄來的灰奶奶。只要出現了一條這樣的鯊魚,那麼,他們這群傢伙,就會在乘客都還沒有猜到之前,早就浮出水面,亂成一團的逃命去了。

  「事情發生在吃完早點以後。卡魯賽爾斯小姐正在甲板的天蓬下面照常臨朝聽政。老船長本利特剛給她召過來,並且答應了她一件他從來沒有答應過——以後也沒有再答應過的事情:讓那群孩子們都到上層甲板上來。你們都知道,卡魯賽爾斯小姐是一位游泳家,因此,她對這些小孩子都很感興趣。她把我們的零錢全收羅了過去,親自把它們一個一個或者一把一把的扔下海,並且訂好比賽的條件,撈不著的要挨駡,撈的巧妙的會得到額外賞賜,就這樣安排好了整個比賽。

  「她對他們的跳水特別感興趣,你們都知道,腳朝下地從高地方跳出去,到了半空,當然很難讓身體保持垂直。男人身體的重心一般都很高,很容易翻筋斗。不過這群小要飯的有一個法子,她覺得很新鮮,說她很想學。他們從吊救生艇的架子上向下一跳,立刻低著頭,肩膀向前彎,瞧著水面。這樣,一直等到最後一刻,他們才突然把身子一挺,筆直的紮進水裡。

  「這種光景很好看。不過,他們入水的姿勢並不太好,其中只有一個小傢伙最出色,他在表演其他特技的時候也是這樣。他一定是受過什麼白人的指教,因為他對天鵝入水式非常在行,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跳的更美的。你們都知道,這是要頭先入水,要從很高的地方跳下去。問題是,入水的角度必須絕對正確。角度一錯,至少也會扭傷背,殘廢一輩子。對於很多手腳笨一點的人,還有性命危險。不過,這個小傢伙能辦得到,——我曾經看見他從七十英呎高的吊架上跳水——他把手貼在胸前,仰起頭,像鳥飛一樣,朝上跳出去,然後向下,在半空裡放平身體,因此,如果他在這種姿勢下碰到水面,他會低下頭,伸出兩手,環著兩臂,在頭前面形成一個弧形,身體很優美的向下彎,剛好照這個角度紮進水裡。」

  「這個小孩一次又一次的這樣做,我們都很喜歡看,特別是卡魯賽爾斯小姐。他至多不過十二三歲,可是在那群人裡面,就數他最聰明。他那一夥兒人都喜歡他,同時,他還是他們的頭兒。雖然其中有很多都比他大,他們都承認他是首領。他是一個美麗的孩子,好像一個身體柔軟的少年神仙的青銅塑像,一雙眼睛分得很開,又聰明,又大膽——好像生活中的一個水泡,一粒微塵,一道美麗的閃光或者火花。你們都見過那種神妙光彩的小生命——我是說動物,任何一種動物,一隻豹或者一匹馬——他們都是那樣動個不停,那樣急切,那樣活潑的一刻兒也不能安靜,肌肉就像絲網,每一個極微小的動作都很優美,每一個舉動都是那麼奔放,那麼不可拘束,處處都迸發著充沛的生命力,燦爛奪目的生命光輝。這個小孩就是這樣。他幾乎全身都射出了生命的光輝。他的皮膚閃爍著生命。他的眼睛裡充滿了炙熱的生命。我敢說我幾乎聽到了生命從他身體裡爆裂的聲音。一瞧見他,就像鼻孔裡聞到一股臭氧的氣味——他就是這樣的新鮮,這樣身體健康,精神煥發,這樣粗野奔放。

  「他就是這樣一個孩子,在比賽中發出警號的也是他。這些小孩子立刻拼命奔向舷門,用他們所會的最快的姿勢游水,亂糟糟地、手腳不停的打得水花四濺,臉上充滿了恐怖,一竄一跳地爬出水面,或者用任何其他方法上來,一個拉著一個的手跑到安全的地方,直到他們完全魚貫地爬到了舷門上,從那兒瞧這下面的海水。

  「『怎麼回事?』卡魯賽爾斯小姐問道。

  「『照我看,大概是一條鯊魚,』船長本利特回答道,『這些小討飯的真運氣,一個也沒有給它咬住。』

  「『他們怕鯊魚嗎?』她問道。

  「『難道你不怕嗎?』他反問道。

  她聳聳肩膀,向外瞧著水面,噘了一下嘴。

  「『無論給我什麼,我也不感到可能有鯊魚的地方去冒險。』她說完了,又聳了一下肩膀,『它們真可怕!太可怕了!』

  「這時候,那些孩子全走上了第一層甲板,聚在欄杆旁邊,非常羡慕的望著給了他這麼多賞錢的卡魯賽爾斯小姐。表演已經結束了,於是,船長本特利就叫他們下船。可是,她攔住了他。

  「『等一會兒,對不起,船長。我一向聽說這兒的土人不怕鯊魚。』」

  「她把那個會天鵝入水式的小孩喊到身邊,對他做做手勢,要他再跳水。他搖搖頭,跟在他後面的那群小孩子笑了起來,覺得好像是在開玩笑。

  「『有鯊魚。』他指著水面,主動地說。

  「『不,』她說,『沒有鯊魚。』

  「可是,不但他肯定的點著頭,站在他後面的那些小孩子也同樣肯定的點著頭。

  「『沒有,沒有,沒有!』她叫道。接著,她就對我們說:『誰願意借給我半個克朗和一個金鎊?』

  「我們六個人立刻掏出了許多克朗和金鎊,但是她只從年輕的阿德莫爾手裡接過了那兩個硬幣。

  「她舉起那個半朗克給小孩子們瞧。可是誰也沒有急忙奔到欄杆旁邊準備跳下去。他們都站在那兒,咧著嘴怯生生的笑著。她把這個錢幣舉到他們每一個人面前,可是無論輪到了誰,他都使用腳心磨著自己的小腿,一面搖頭,一面咧著嘴笑。後來,她把這個半朗克扔下了海。他們望著這個銀幣在半空中飛下去,臉上都帶著惋惜渴望的神氣,不過誰也沒有跟著一塊兒下去。

  「『千萬別用那個金鎊來引誘他們。』」鄧尼森低聲對她說。

  「她一點兒也不理睬,反而用這個金幣在那個會天鵝入水式的小孩子眼前晃來晃去。

  「『不能這樣,』船長本利特說道,『有鯊魚的時候,我連一隻生病的貓也不會扔下去。』

  「可是她卻笑了起來,一心要達到目的,她仍然引誘那個孩子。

  「『別引誘他,』鄧尼森堅決地勸她,『這對於他來說是一筆大錢,他可能跳下去的。』

  「『難道你不願意跳下去嗎?』她對他發作了起來,接著換成比較溫和的口氣說,『如果我把它扔下去呢?』

  「鄧尼森搖了搖頭。

  「『你的要價高了,』她說,『要多少錢你才肯下去呢?』

  「『世界上還沒有這麼多錢可以引我下去。』這就是他的答覆。

  「她爭論了一會兒,因為在跟鄧尼森爭執,暫時把那個小孩子忘了。

  「『假如是為了我呢?』她非常小聲地說。

  「『為了救你性命——我會下去的。別的就不成。』

  「她轉過身來對著那個孩子,又把那枚硬幣舉到他眼前,利用它的巨大價值來引誘他。接著,她就做了一個要把它扔出去的樣子,這時候,那個孩子好像不由自主似的向欄杆跑去,可是他的夥伴們的大聲責備又把他攔住了。他們的聲音還帶著憤怒。

  「『我知道你不過只在逗著玩,』鄧尼森說道,『你願意怎麼逗他就怎麼逗他好了,不過,看在老天面上,千萬別扔出去。』

  「當時,究竟這是出於她的古怪的任性,還是她覺得這個孩子不會上鉤,誰也說不出所以然。總之,這完全出於我們的意料之外。那個金幣一下就從天蓬的影子下面飛到了耀眼的太陽光裡,在半空中畫了一道亮晶晶的弧形奔向海面。大家還沒來得及把那個孩子抓住,他就翻過了欄杆,非常美妙的彎著身體隨著那個錢幣下去了。兩個同時都在半空裡。瞧起來很好看。金鎊筆直地破水而入,那個孩子也在同一個地方,而且幾乎是在同一刹那,幾乎連聲音都沒有的鑽到了水裡。

  「那些眼快的黑孩子叫著叫著就大叫了起來。當時我們都在欄杆旁邊,別說什麼鯊魚吃人非翻身不可的話吧。這一條就沒有翻身。那時候,水很清,我們從上面望下去,什麼都清清楚楚。那條鯊魚很大,他一下子就把那個孩子咬成了兩半。

  「也許就在這時候,我們之中有人咕嚕了兩句——至於是誰,我可不知道;也許那就是我。後來誰也不響了。第一個開口的就是卡魯賽爾斯小姐。她的臉色白得跟死人一樣。

  「『我……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她一面說,一面發出一種很短促的、神經質的笑聲。

  「她的全部驕傲都在勉力使她能克制自己。她有氣無力地瞧著鄧尼森,後來又一個一個的瞧著我們。她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可怕的難過神色,她的嘴唇一直在哆嗦著。我們都是畜生——唉,現在回頭一想,我才真正明白了。可是,當時我們一點舉動也沒有。

  「『鄧尼森先生,』她說道,『湯姆,你願意扶我下去嗎?』

  「他一點兒也沒有改變他凝神注視的方向,那種冷淡的眼神,我從來沒有在誰的臉上見過,他連眼皮也沒有動一動。後來他就從他的煙盒裡拿出一根煙捲,點了個火。船長本特利從喉嚨裡呼嚕了一聲,向船外吐了一口痰。這就是一切,除這幾聲,就是一片沉默。

  「她轉過身,打算鎮定地走下甲板。走了不過二十英呎,她就搖晃起來,用手扶著牆以免栽倒。後來,她就這樣走下去,用手扶著艙板,慢騰騰的走開了。」

  特列洛爾停了一下。他回過頭,用一種冷淡的質問眼光瞧著那個矮子。

  「好吧,」他終於說道,「請你對她表示一下意見。」

  那個矮子只是一口一口地咽下口裡的唾沫。

  「我沒有什麼可說,」他說道,「我什麼話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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