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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悲劇


  故事發生在哈萊姆區,芬克太太來到一樓卡西迪太太家閒聊。

  「你看美不美?」卡西迪太太說。

  她得意洋洋地轉過臉來讓芬克太太瞧。芬克太太嚇了一跳,只見卡西迪太太一隻眼睛已睜不開了,周圍一大圈青紫;嘴唇開了個口子,還有點淌血;頸項兩邊都有紅紅的手指印。

  「啊!你的丈夫怎麼能這樣對待你,我的丈夫從不這樣。」芬克太太說,不讓羡慕之情外露。

  「要是我的丈夫一星期不打我一次,我會很難受。」卡西迪太太宣稱,「他打我是因為心中有我,你說是不是?不過這一次可打得不輕,我現在眼前還冒金星。不過這星期剩下來的幾天裡,他會成為城裡最討人喜歡的人。他要為此補償我,至少要買兩張戲票,因為我另一隻眼睛還能看戲。另外,他一定還會給我買一件綢襯衫。」

  「可我認為這樣不好。」芬克太太得意地說,「我丈夫絕對是個大丈夫、真君子,決不會抬起手來打我。」

  「好了,別唱高調了,瑪吉,」卡西迪太太一邊搽金縷梅止痛水,一邊笑著說,「你這是忌妒。你丈夫過於冷冰冰、慢吞吞,當然不會打你。他回到家裡只會在一旁坐著,手裡拿著份報紙盯著看——是不是這麼回事?」

  「我先生回到家確實要看看報,」芬克太太點頭承認,「不過他從來沒有打過我一下,只在享受讀報的樂趣,這我承認。」

  卡西迪太太像一個心滿意足的幸福主婦似的笑了。她帶著科尼莉亞現寶的神情,拉開和服式晨衣的領口,顯示出另一處秘而不宣的傷痕:醬紫色的一大片,邊緣呈橄欖色和橙紅色。

  芬克太太敗下陣來,眼神變得黯淡下來,對卡西迪太太既忌妒又欽佩。一年以前,她同卡西迪太太都還是獨身,她倆是城裡一家紙箱廠的一對要好的朋友。現在她同她的先生正好住在卡西迪太太同她的先生的樓上的一層套房,因此她不好跟卡西迪太太裝模作樣。

  「當你丈夫打你的時候,你感覺痛嗎?」芬克太太好奇地問。

  「當然!」卡西迪太太發出一聲快樂的高叫,「可話又說回來,你碰到過一座磚頭房子倒下來壓著你的事嗎?噢!對了,正是這麼一種感覺——就像他們正在將你從廢墟裡刨出來。傑克的一記左手拳意味著兩張日場戲票同一雙新牛津鞋,而他的右手拳,嗯,那就得到科尼島去玩一趟,加上半打網眼絲襪作為補償。」

  「但是,他打你的理由是什麼?」芬克太太眼睛睜得大大地問道。

  「傻瓜!」卡西迪太太疼愛地說,「說什麼理由,因為他喝醉了酒。通常是星期六夜裡。」

  「可無論如何,你總得給他個由頭。」芬克太太不肯罷休。

  「哪有什麼由頭,這麼說吧,我們不是夫妻嗎?傑克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而我又在家裡,不是嗎?他想發洩,不打我又能打誰?你說是吧?有時候是因為晚飯還沒有準備好,有時候是因為晚飯早已準備好。什麼原因傑克並不在乎。他只不過是喝醉了,然後他記起他是結了婚的人,就跑回家來,打我一頓。每到星期六晚上,我都把家具挪開,特別是那些有棱有角的。這樣,當他動手的時候我不會磕破腦袋。他一記左手拳把我打得跌倒在地!有時候我倒地不起,他也就不再繼續了,不過,要是我覺得這個星期想到哪裡去玩玩,或者需要買件新衣服,我就跳起來讓他再打。昨天夜裡的情況就是這樣。傑克知道我想要一件黑色綢襯衫,想了一個月了,我以為單是一隻眼給打腫了不一定就能到手。你等著瞧,瑪吉,我跟你賭一支冰淇淋,今天夜裡,我一定會擁有一件漂亮的黑色綢襯衫。」

  芬克太太一下子陷入沉思。

  「我家馬蒂從來不打我一下。」她說,「正如你剛才所言,他一下班就悶聲不響地回家,一句話也不說。他從來不帶我上街逛逛,在家裡老是坐在椅子裡消磨時間。他也買東西給我,但是每次總是悶悶不樂的,因此我也不稀罕那些東西。」

  卡西迪太太伸出一隻胳膊抱住她的好朋友。

  「我很同情!」她說,「可是,不是人人都能找到一個像傑克那樣的丈夫。假如大家都像他,婚姻就無缺憾了。你聽說過那些心懷不滿的妻子吧?她們缺的就是一個男人回到家裡,每星期踢斷她一根肋骨,然後用接吻和巧克力奶油冰淇淋來補償。這樣的生活才是她們需要的。我要的是一個有主人派頭的男人,喝醉了揍你一頓,沒有喝醉抱你一陣。我從不想與那種沒有魅力的男人交往。」

  芬克太太歎了口氣。

  正在這時,門突然被打開,緊接著一陣響動在過道傳來,是卡西迪先生回來了,只見他兩隻胳膊都夾著包裹。瑪米飛身向前吊住他的脖子。她那只完好無損的眼睛裡閃爍著愛情的光芒,與那個被追求她的人打昏並拖到茅屋裡來的毛利女郎醒過來時眼中閃爍的光毫無二致。

  「噢,親愛的!」卡西迪先生高聲大叫。他丟開包裹,用力地抱著她舉了起來,「我買了巴納姆|貝利劇場的票;如果你打開那個有繩子的包裹,你一定會發現那件綢襯衫……哦,晚上好,芬克太太……我才見到你,對不起。老馬蒂近來好嗎?」

  「他近來不錯,噢,謝謝你的問候。」芬克太太說,「我得上樓去了,馬蒂快回來吃晚飯了。明天我將你要的花樣帶下來給你,瑪米。」

  芬克太太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傷心地哭了起來。這是一種說不出什麼名堂的哭泣,這種哭泣只有女人才懂,沒有什麼特殊原因,只會讓人覺得滑稽可笑。這是女人傷心時短暫而絕望的哭泣。難道他對她根本不關心?他們從不拌嘴,他回到家裡就懶洋洋地東靠靠,西靠靠,一副憂鬱、痛苦的樣子,他倒是個蠻不錯的供貨商,可是他忽略了生活中的香料,無法使生活變得有滋有味。

  芬克太太感覺生活中的船要停泊了,好沒意思,她的船長的活動範圍介於葡萄乾布丁和吊床之間。他要是時不時走過來拍拍船幫或者在後甲板上頓頓腳該多好!她多麼希望有一次開心的航行,在快樂島的幾處港口逗留。而現在,她的這個美好願望看來是無法實現了。她同她的練拳對手在平平淡淡的若干回合中,沒留下一處傷痕可以給人看,她厭煩透了。在這方面,她一度痛恨過瑪米。看那瑪米,時時帶著傷口和青腫——禮物和接吻是她的止痛藥膏——同她那好鬥的、粗暴的、可愛的伴侶正進行著一次難忘的開心的航行。

  芬克先生七點鐘回家。他恨透了家務事,也不喜歡在安樂舒適的家門以外閒逛。他是坐有軌電車上下班的人,他是吞食了獵物的蟒蛇,他是倒下來就躺在那兒不動的大樹。

  「晚飯怎麼樣?合不合口味?」芬克太太問馬蒂。

  「唔!不錯,很好吃。」芬克先生咕噥了一聲。

  吃過晚飯,馬蒂單穿著襪子,找了張報紙,坐在那裡看。

  起來吧,新時代的但丁,為我歌唱地獄裡最安全的角落,好讓那光穿襪子坐在屋內的先生有個好去處。耐心的姊妹們由於親屬關係或者責任心通常會無任何怨言,不管他的襪子是絲的、棉紗的、萊爾線的,還是羊毛的,難道除了一言不發,就不能寫出新的一章?

  第二天是勞動節,卡西迪先生和芬克先生一整天不要上班。工人們得意洋洋地參加遊行,或者聚在一起取樂。

  芬克太太一早就把自己的詭計給卡西迪太太送過來了。瑪米已經穿上了新的綢襯衣,連她那只挨了打的眼睛都勉為其難地放射著節日的光芒。傑克的懺悔是慷慨大方的,他們已經訂了美妙的計劃,包括逛公園、野餐、喝比爾森啤酒。

  芬克太太是充滿複雜的心情回到自己房間的。瑪米是多麼幸福,雖然這種幸福使她傷痕累累,但也是有補償的。這種幸福能讓瑪米一人獨享嗎?馬蒂·芬克同傑克·卡西迪肯定不相上下,難道他妻子就永遠不挨揍也得不到愛撫嗎?芬克太太突然想到一個讓她自己都感到窒息的主意。她要讓瑪米瞧瞧,她的丈夫也會動拳頭,事後說不定比傑克更為情意綿綿。

  對芬克一家來說,勞動節過得同平時的假日一樣正常。廚房裡的洗衣槽裡,兩個星期的髒衣服已經浸泡了一夜。芬克先生單穿著襪子坐著看報。難道勞動節就是在勞動中過去嗎?

  妒火在芬克太太的心中升高,而升得更高的是一個大膽的決定。如果她的先生想揍她——如果他一直不想表明自己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有他的特權,不想表明對夫妻關係的興趣,她就得刺激他盡他的本分。

  芬克先生點著煙斗,用穿著襪的腳趾輕輕地擦著另外一隻腳的腳踝。他很滿意目前這種生活狀態,就像一塊未熔化的羊油嵌在布丁裡面,這就是他的平穩的極樂世界——舒舒服服地坐著,從報紙瞭解外面精采的世界,耳聽妻子洗衣服時肥皂水的濺潑聲,聞著已收拾進去的早餐和即將擺出來的午餐的美味。他滿意極了,他心裡又怎麼會冒出打老婆的念頭。

  芬克太太開了熱水龍頭,將搓衣板插進洗衣槽。這時,卡西迪太太開心的笑聲傳了過來。這笑聲像是一種嘲弄,是向樓上從未挨過揍的新娘賣弄自己的幸福。芬克太太該採取行動了。

  她突然像個潑婦似的轉向那個看報的人。

  「你這遊手好閒的懶鬼,」她大叫道,「我整天不休息,忙得焦頭爛額來服侍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到底是人還是離不開廚房的狗?」

  馬蒂驚愕地抬起頭,一時間他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芬克太太怕他不會動手,因為還沒有惹得他上火,就跳上前去,朝他臉上狠狠地一拳,同時對他感到一陣熱愛,那是她好些時日都沒有感到的,「你站起來,馬蒂·芬克,拿出你的魄力!」啊,她想就要感到他拳頭的分量了,只為了表示他關心她,只為他心中還有她。

  芬克先生跳了起來,因為瑪吉另一隻手猛地一揮擊中他的下巴。在這可怕而又幸福的時刻,她閉上了雙眼,等候他的回擊,快來吧!她念著他的名字,她向盼望中的一擊迎過去,為這一擊她等得好辛苦。

  在下面一層的套房裡,卡西迪先生正滿臉愧色地替瑪米的那只眼睛搽粉,準備出遊。從樓上傳來女人的洪亮的聲音,毫無疑問是家庭衝突發出來的聲音。

  「馬蒂同瑪吉在吵架?」卡西迪先生猜測,「想不到他們也來這一手。我要不要跑上去,問他們要不要紗布卷兒?」

  卡西迪太太一隻眼珠亮得像鑽石,另一隻至少像漿糊。

  「哦!哦!」卡西迪太太突如其來地含含糊糊地應著,「噢,你先別去,讓我……讓我先去看個明白。」

  她快步登樓。她的腳才踏上上一層樓房的過道,芬克太太就從廚房門口猛地奔了過來。

  「啊,瑪吉,」卡西迪太太壓低嗓音愉快地叫道,「怎麼?他打你了?啊,他打你了?」

  芬克太太奔過來,臉貼著好友的肩膀,傷心地哭泣。

  卡西迪太太捧著瑪吉的臉,輕輕地抬了起來,看見她滿臉淚痕,紅一陣,白一陣,可是在她那又白又紅、帶著雀斑的柔軟的漂亮臉蛋上卻找不到被打的痕跡。

  「告訴我,瑪吉,」瑪米求她,「讓我進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打你了嗎?他怎麼動的手?」

  芬克太太的臉又一次失望地埋到她好友的懷裡。

  「求求你,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進去。」她哭泣道,「不要告訴任何人,更不要聲張。他沒有打我,一下都沒有,他……他在,啊,上帝,他正在洗那堆髒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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