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肖申克的救贖 | 上頁 下頁


  有六個警衛監督我們,全是老經驗的警衛。對他們而言,那個星期簡直像度假一樣,比起在洗衣房或打造車牌的工廠中汗如雨下,又或者是站著看管一群囚犯做工掃地,他們現在正在陽光下享受正常人的五月假期,坐在那兒,背靠著欄杆,大擺龍門陣。

  他們甚至只需要用半隻眼睛盯著我們就行了,因為南面牆上的警衛崗哨離我們很近,近到那些警衛甚至可以把口水吐到我們身上,如果他們要這麼做的話。要是有哪個在屋頂上工作的囚犯敢輕舉妄動,只消四秒鐘,就會被點四五口徑的機關槍掃成馬蜂窩,所以那些警衛都很悠閒地坐在那裡;如果還有幾罐埋在碎冰裡的啤酒可以喝,就簡直是快活似神仙了。

  其中有個警衛名叫拜倫·哈力,他在肖申克的時間比我還長,事實上,比此前兩任典獄長加起來的任期還長。一九五〇年的時候,典獄長是個叫喬治·鄧納海的北方佬,他拿了個獄政學的學位。就我所知,除了任命他的那些人之外,沒有人喜歡他。我聽說他只對三件事有興趣:第一是收集統計資料來編他的書(這本書後來由一家叫「粉輕鬆」的小出版社出版,很可能是他自費出版的),其次是關心每年九月哪個球隊贏得監獄棒球聯誼賽冠軍,第三是推動緬因州通過死刑法。他在一九五三年被革職了,因為他在監獄的汽車修理廠中經營地下修車服務,並且和哈力以及史特馬分紅。哈力和史特馬因為經驗老到,知道如何不留把柄,但鄧納海便得走路。沒有人因為鄧納海走路而感到難過,但也沒有人真的高興看見史特馬坐上他的位子。史特馬五短身材,一雙冷冰冰的棕色眼睛,臉上永遠帶著一種痛苦的微笑,就好像他已經憋不住了、非上廁所不可、卻又拉不出來的表情。在史特馬任期內,肖申克酷刑不斷,雖然我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我相信監獄東邊的灌木林中,可能發生過五、六次月夜中掩埋屍體的事情。鄧納海不是好人,但史特馬更是個殘忍冷血的卑鄙小人。

  史特馬和哈力是好朋友。鄧納海當典獄長的時候,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傀儡,真正在管事的人是史特馬和哈力。

  哈力是高個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有一頭稀疏的紅發。他很容易曬得紅彤彤的,喜歡大呼小叫。如果你的動作配合不上他要求的速度,他會用棍子猛敲你。在我們修屋頂的第三天,他在和另一個名叫麥德·安惠的警衛聊天。

  哈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所以正在那兒發牢騷。這是哈力的典型作風,他是個不知感恩的人,對任何人從來沒有一句好話,認定全世界都跟他作對:這個世界騙走了他一生中的黃金歲月,而且會把他下半輩子也榨幹。我見過一些幾乎像聖人般品德高尚的獄卒,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他們明白自己的生活雖然貧困艱難,卻仍然比州政府付錢請他們看守的這群囚犯好得多。這些獄卒能夠把痛苦做個比較,其他人卻不能,也不會這麼做。

  對哈力而言,沒什麼好比較的。他可以在五月溫暖的陽光下悠閒地坐在那兒,慨歎自己的好運,而無視於不到十英尺外,一些人正在揮汗工作,一桶桶滾燙的瀝青幾乎要灼傷他們的雙手,但是對於平日需要辛苦工作的人而言,這份工作已經等於在休息了。或許你還記得大家常問的那個「半杯水」老問題,你的答案正反映了你的人生觀。像哈力這種人,他的答案絕對是:有一半是空的,裝了水的玻璃杯永遠有一半是空的。如果你給他一杯冰涼的蘋果汁,他會想要一杯醋。如果你告訴他,他的老婆總是對他忠貞不貳,他會說,那是因為她像無鹽嫫母一樣醜。

  於是,他就坐在那兒和麥德聊天,聲音大得我們所有人都聽得到,寬大的前額已經開始曬得發紅。他一隻手扶在屋頂四周的矮欄杆上,另一隻手按在點三八口徑手槍的槍柄上。

  我們都聽到他的事了。事情是這樣的,哈力的大哥在十四年前到德州去,自此音訊全無,全家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真是一大解脫。一星期前,有個律師從奧斯汀打長途電話來,他老兄四個月前過世了,留下了差不多一百萬美元的遺產,他是搞石油生意發的財。「真難以置信有些笨瓜有多走運。」這個該死沒良心的傢伙站在工廠屋頂上說。

  不過,哈力並未成為百萬富翁——如果真的成了百萬富翁,即使是哈力這種人,可能都會感到很快樂,至少會快樂一陣子——他哥哥留給緬因州老家每個還活在世上的家人每人三萬五千美元,真不賴,跟中了彩券一樣。

  但是在哈力眼中,裝了水的玻璃杯永遠有一半是空的。哈力整個早上都在跟麥德抱怨,該死的政府要抽走他大部分的意外之財,「留下來的錢只夠買輛新車,」他悻悻然,「然後怎麼樣?買了車以後還要付該死的稅、付修理費和保養費,該死的孩子們又鬧著要你帶他們出去兜風——」

  「等到他們長大了,還會要求把車開出去,」麥德說,老麥德知道麵包的哪一面塗了奶油,他沒有說出我們每個人心底的話,「老小子,如果那筆錢真是這麼燙手的話,我很願意接下這燙手山芋,否則要朋友做什麼呢?」

  「對啦!他們會要求開車,要求學開車,天哪!」哈力說到這裡有點不寒而慄,「然後到了年底會怎麼樣?如果你發現不小心把稅算錯了,還得自掏腰包來補稅,甚至還要去借貸來繳稅。然後他們還要稽查你的財務呢,稽查完他們鐵定要收更多的稅,永遠都這樣。誰有能耐跟山姆大叔對抗?他們伸手到你襯衫裡捏著你的奶頭,直到你發紫發黑為止,最後倒黴的還是自己,老天爺!」

  他陷入了懊惱的沉默中,想著他繼承了這三萬五千元,真是倒黴透了。安迪正在十五英尺外用一根大刷子刷瀝青,他把刷子順手扔到桶裡,走向麥德和哈力坐的地方。

  我們都緊張起來,我看到有個叫楊勒的警衛準備掏出槍來。在瞭望塔上的一名警衛也用手戳戳同伴的手臂,兩人一起轉過身來。有一陣子,我還以為安迪會被射殺、狠狠打一頓或兩者都發生。

  他輕聲問哈力:「你信得過你太太嗎?」

  哈力只是瞪著他,開始漲紅了臉,我知道要壞事了。三秒鐘之內,他會抽出警棍來,朝著安迪的胃部要害打下去,胃後面正是太陽神經叢的所在,那兒有一大束神經,只要力道夠大,就能送人上西天,但他們還是會打下去,萬一沒死,也足以讓你麻痹很長一段時間,忘掉原本想做什麼。

  「小子,」哈力說,「我只給你一次機會去撿起刷子,然後從這屋頂滾下去。」

  安迪只是看著他,非常冷靜,目光如冰,恍若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我真想上去告訴他識時務點,給他上一門速成課,告訴他,你絕不能讓警衛知道你在偷聽他們談話,更不能插嘴,除非他們問你(即使他們問你,也只能有問必答,然後立刻閉嘴)。在這裡,無論黑、白、紅、黃哪色人種,在獄卒眼中都一樣,他們全把你當黑鬼,如果你想在哈力和史特馬這種人手下活命的話,你得習慣這種想法。當你坐牢的時候,你的命是屬￿國家的,如果你忘了這點,只有自己倒黴。我曾經看過瞎了眼的人,斷了手指、腳趾的人,還有一個人命根子斷了一小截,還暗自慶倖只受了這點傷。我想告訴安迪,已經太遲了。他可以回去撿起刷子,但是晚上還是會有個笨蛋在淋浴間等著他,準備打得他兩腿痙攣,痛得在地上打滾。而你只要用一包香煙,就可以買通這樣的笨蛋。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訴他,情況已經夠糟了,不要把事情弄得比現在更糟。

  但我什麼也沒做,只是若無其事地繼續鋪著瀝青。我跟其他人一樣,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我不得不如此。東西已經裂開來啦,而在肖申克,永遠會有些像哈力這類人,極樂意把它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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