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迪恩·孔茨 > 唯一生還者 | 上頁 下頁


  車子裡的空氣明明沒問題,他卻嗅到一股煙味,他的舌尖甚至嘗得過且過到那種混雜著燃燒油料、塑膠、樹脂及金屬的辛辣味。當地望著擠壓在車窗上的夾竹桃濃密的紅花綠葉時,它們卻幻化成縷縷油煙。車窗也變成都市長方形有著雙層玻璃的飛機舷窗。

  如果不是過去一年曾有過類似的遭遇,喬一定會認為自己瘋了。以前每兩個星期會發作一次,有時一天會達三次,每次都十到三十分鐘。他也看過心理醫師,可是那種輔導治療毫無助益可言。醫生也開過減輕焦慮的藥,可是喬不肯吃。他希望能感受到痛苦,那是他所僅有的。

  喬閉上眼,用冰冷的雙手緊捂著臉。他努力地想控制住情緒,但災禍的情景卻一幕幕在他周圍展開,墜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煙味也變得濃厚起來,旅客的尖叫聲,就象鬼哭神嚎,所有的東西都在震動,腳下的地板、船壁、天花板,都發出恐怖的聲音。

  「拜託!」喬哀求道,他緊閉著眼,將手自臉上移開握成拳頭置於身體兩邊。過一會兒,孩子們驚嚇的小手緊握著他的手,喬也緊緊地握住它們。

  孩子們當然不在車內,而是在那命中註定的班機座位上,喬瞬間置身在即將墜毀的三五三號班機上。每當這個症狀發作時,他就會同時身處兩地:一個在真實世界的車子內,另一個則在國家航空公司的七四七班機上。蜜雪兒坐在兩個孩子中間,克莉絲和妮娜緊握住的是蜜雪兒的雙手,而不是喬的。

  飛機震動得越來越厲害,空中雜物四處亂飛:精裝書、筆記型電腦、餐具、盤子、塑膠杯、酒瓶、鉛筆、鋼筆在機艙內四處彈跳。

  蜜雪兒在咳嗽,一定是在催促孩子們低下頭時被煙嗆到。「低下頭來,保護你們的臉!」

  那些可愛的臉龐,七歲的克莉絲像她母親一樣,有著高高的顴骨和清澈的碧眼。喬永遠也忘不了克莉絲上芭蕾舞課時臉上的喜悅之情,或是參加少棒比賽,走向本壘板準備打擊時專注而斜睨的眼神。

  妮娜只有四歲,小巧的鼻子配上藍灰色的眼眸,一見到貓或狗,就會笑皺了臉。當看到她用小手捧著一隻醜陋無比的蜥蜴,用一種驚奇和愛憐的眼光注視著這小東西時,任何人都會認為她就是愛神的化身。

  「把頭趴下,保護你們的臉!」這句話的含義是她們必會脫險,但最糟的事就是臉被玻璃碎片刮傷而破相。

  在與時俱增的驚恐中,飛機墜落的角度愈加傾斜。喬被釘死在座位上,無法彎身向前,俯下保護自己的臉。

  也許是破損的飛機造成系統失效,以致每個座位上的氧氣面罩都不能使用。他不知道蜜雪兒、克莉絲和妮娜是否還能呼吸,或是在濃煙之中無謂的掙扎並因此而窒息。只見整個客船都是濃煙,那種幽閉的恐懼,比身在最深處的礦坑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一片漆黑的濃煙中,火焰猶如毒蛇一般境蜒地燃燒起來。人們在飛機失速下墜的驚恐中,既擔心這把火不知在何處悶燒,又不知何時會變成吞噬整架七四七班機的熊熊烈焰。

  當飛機承受的壓力大到無法負荷時,整個機身開始震動起來。巨大的機翼嗡嗡作響地仿佛就要脫落。機身的鋼骨也像垂死掙扎的野獸一般在呻吟著。任何一個焊接點的開裂,~個釘子的脫落,聽起來都有如槍聲一般尖銳。蜜雪兒跟兩個孩子心想飛機即將解體,她們將被拋出機身外,分奔黃泉之路。

  但是巨大的七四七是機械設計上令人讚歎之作,雖然油壓系統在不明的原因下失效,但機翼並沒有脫落,機身也未解體。只見它那怒吼著的引擎,似乎在這最後的墜落過程仍奮戰不懈著。

  蜜雪兒知道,他們正面臨著死亡。她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安慰孩子們,她毫不猶豫地緊抱著妮娜,湊在她耳邊說:「寶貝,沒事的我們都在一塊兒,我愛你,抱著媽媽。我愛你,你是最乖的小女兒。」蜜雪兒的聲音充滿了感情,卻全然沒有痛苦。當然她也沒忘了克莉絲,「不會有事的,親愛的,我與你在一起。握住我的手,我愛你,我們將永遠永遠在一起。」

  喬坐在車內所聽到蜜雪兒的聲音,似乎來自他的記憶當蜜雪兒在安慰孩子們的時候,他似乎與她同在。他相信孩子們能有她們母親一樣的勇氣。他要知道她們在人世間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蜜雪兒告訴她們是如何的珍貴一可愛,客機猛烈地衝撞在科羅拉多空曠的草原上,二十裡之外都聽得到撞擊聲。驚飛起一群夜鷹,也嚇壞了早起的莊稼漢。

  喬在車內發出一聲悶哼,似乎胸部遭到雷擊。

  撞擊的慘狀,令人不忍卒睹。飛機撞地後爆炸,在草原上翻滾,機身碎裂成數幹片烤焦扭曲的碎片。噴出的橘紅色燃油將附近的樹林也燃燒起來。機上旅客和機員三百三十人全數立即死亡。

  蜜雪兒平日灌輸給喬,對於愛與同情的認知,也在那悲慘的一刻化為烏有。克莉絲,七歲的小芭蕾舞者、少棒隊的隊員,將再也不能踮起腳尖作優美的旋轉,或是朝著壘包直奔過去了。而動物若是有知,若能感應妮娜心裡的話,那麼在科羅拉多那個淒冷的夜裡,草原上及森林裡的小動物,也會在它們的地洞裡哀傷顫泣。

  喬成了唯一活下來的人,他並未和家人同在三五三號班機上。機上的每一個人都已粉身碎骨,如果他也是其中之一的話,大概也只能靠他的牙齒病歷,或是一、二根指頭的指紋來辨認了。

  他穿梭于現實與撞機的情境之間,這並不是靠著回憶,而是極度幻想的結果,平常是出現在夢中,有時就像今天一樣,會突然感到一陣焦躁。喬有一種罪惡感,因為他未能與嬌萎愛女們同赴黃泉。所以他以此折磨自己,希望能分擔她們所歷經的恐怖過程。可是他的這種幻想,根本無助於療傷止痛,只會在每次午夜夢回時,更增心靈的創傷。

  喬睜開眼,望著在他面前呼嘯而過的車陣。若他真想死得其時,他大可以打開車門,走到高速路上,活活被一輛卡車撞死。但他安然地留在車內,倒不是怕死,而是為了一些自己都搞不清楚的理由。至少目前他覺得在有生之年該多懲罰自己。

  過往車輛所掀起的陣風不停地吹動著茂密的夾竹桃樹叢,抵靠在車窗上的綠葉與玻璃摩擦發出一種怪異的聲音,猶如失落而絕望的耳語。

  喬不再顫抖,臉上的冷汗也被儀錶板處送出的冷風吹幹,他不再有墜落的感覺,他已回到現實了。

  來往車輛排出的輕煙,在八月的熱浪下,有如海市蜃樓一般的朦朧。朝西邊望去,清涼的大海在這一片朦朧之中抖動著。喬等車流稍歇,尋了個空,再度朝著大陸的另一端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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