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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他們及時趕到了餐廳門那兒,正好看見衣服肮髒的女人和穿著更肮髒連褲工作服的喬治走過餐廳窗戶外面。他們的身體被軟百葉窗簾隔成幾段,窗簾放下來了但並沒有關上。那兩個人誰都沒有往屋子裡看,喬治緊緊跟在那女人身後,幾乎都可以咬到她的後脖子。愛麗絲走在最前面,然後是湯姆和克雷,順著走道走向湯姆的小書房,那裡的百葉窗是關閉的。這時克雷卻發現外面兩個人投射的影子倏忽就掠過了他們。愛麗絲踏上了走道,看見通往封閉門廊的門敞開著,那條羊毛毯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沙發上,還是克雷剛才離開的樣子。門廊裡漫溢著燦爛的晨光,木板似乎都在燃燒。

  「愛麗絲,小心!」克雷說。「小——」

  但是她已經停了下來,只是看著外面。湯姆和她並排站著,兩個人差不多高。

  看著這幅場景,很有可能把他們當成是兄妹。這兩個人完全沒有忌諱別人看見的意思。

  「天哪,該死!」湯姆罵起來,聽上去好像他快要喘不過氣來。在他身邊,愛麗絲哭了起來,就像是一個習慣於接受懲罰的小孩子那接不上氣來的抽泣。

  克雷上前一步,看見身穿便服套裝的女人正踏過湯姆家的草坪。喬治仍然腳跟腳地走在她身後,兩人的步子差不多都重疊在一起了。走到路邊,喬治一下子晃到她身邊,從她的跟屁蟲變成了並肩而行的同僚。

  塞勒姆街上擠滿了瘋子。

  克雷一眼看過去估計大概至少有上千個。然後他那敏銳的觀察力開始行動了——以藝術家那無情的眼神審視著——他發現剛才的估計太輕率過頭了。可能是因為本來是條空蕩蕩的街道,突然一下子看到有人出現,心裡很詫異,然後又意識到這些全是瘋子而萬分震驚吧。沒錯,那些空洞的面孔,永遠不知道看著哪裡的眼神,那肮髒淩亂、血跡斑斑的衣褲(有幾個還一絲不掛),偶爾迸發出如烏鴉般的聒噪和痙攣一樣的姿勢。人群裡有個男人只穿了條緊身的白色短內褲和一件POLO襯衫,不停地在重複著類似敬禮的姿勢;還有一位胖女人,下唇被撕裂了,分成兩瓣,像牛肉一樣耷拉在那兒,下排牙齒展露無遺;那邊一個高高的十來歲男孩,穿著藍色牛仔短褲走到塞勒姆街的中心,手裡拿著一根鮮血淋漓的輪胎撬棒一類的東西;有一位印度或者是巴基斯坦紳士走過了湯姆的房子,不停地左右扭動著他的下頦,同時還不斷地磕著牙齒;有一個男孩——天哪,和約翰尼差不多大——走在路上,一隻胳膊在錯位的肩胛骨下面吊著晃蕩,卻絲毫沒有痛苦的表情;一位穿圓領背心和短裙的漂亮少婦似乎在啃一隻烏鴉那血淋淋的內臟。有些人呻吟著,有些人發出聽不懂的噪音。整個人群都在往東邊前進。克雷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被尖叫的警報吸引了還是被食物的香味所誘惑,但他們都朝著馬爾頓的市中心走去。

  「上帝啊!簡直就是僵屍天堂,」湯姆說。

  克雷不想回應,外面那些人的確是僵屍,可是湯姆也跟他們相差無幾了,幾乎是一樣的。如果這群人中有一個朝這裡看一眼,發現我們,然後發動襲擊的話,我們就完了。我們一點生還的希望都沒有,直下地獄。即使我們把自己鎖在地窖裡都沒有用,還想到馬路對面去拿槍?想都別想。

  一個念頭閃過,讓克雷恐懼不已:他的妻子和兒子可能——非常可能已經發生了——要對付這樣的一群生物。可這並不是漫畫書,他也不是英雄:他無能為力。他們三個現在在房子裡可能還安全,但是一想到以後,似乎他自己、湯姆和愛麗絲哪兒也去不成了。

  「他們簡直像鳥一樣,」愛麗絲說著,一邊用手掌跟把臉頰上的眼淚擦掉。

  「像一群鳥。」

  克雷馬上領會了她的意思,心頭一熱給了她一個擁抱。她手上拿著的什麼東西戳了他一下。這時,克雷正看著機修工喬治跟在那女人後面,並沒有像殺死那個老頭一樣殺死她。這兩個人大腦一片空白,可似乎又遵守著某種心照不宣的協議向同一個方向走去。

  「我不明白,」湯姆說。

  「你肯定沒看過《帝企鵝日記》,」愛麗絲說。

  「實際上我看過了,」湯姆說。「如果我想看誰穿著燕尾服大搖大擺,我就去法國餐廳。」

  「可是難道你沒有注意鳥的習慣嗎,特別是春天和秋天?」克雷問他。「你肯定注意過。它們會成群結隊地嘩啦一下落在同一棵樹上或者同一根電話線上——」

  「有時候鳥兒太多,電線都給壓彎了,」愛麗絲說。「然後它們又嘩啦一下飛走。我爸爸說它們中一定有一個是鳥王,可是地球科學課的沙利文老師——是中學的——告訴我們這叫做『群聚』,就像螞蟻都一起住在山裡,蜜蜂一起住在蜂巢裡。」

  「那一大群鳥突然向左或向右飛去,而其中沒有一隻鳥兒會和另外一個同伴撞在一起,」克雷說。「有時候它們能遮天蔽日,那噪音簡直讓人瘋狂。」他頓了一下。「至少我曾經住過的鄉下就是這種情況。」他又頓了一下。「湯姆,你……你認識這裡面的人嗎?」

  「認識幾個。那個是麵包房的波托瓦密先生,」他說,指著那個擺動自己下頦、磕巴自己牙齒的印度人。「那個漂亮的少婦……我想是銀行職員。你還記得我提到的斯科托尼嗎?就是住在我房子背後對過的那個?」

  克雷點點頭。

  湯姆臉色蒼白地指著一個明顯大肚子的孕婦,她穿了件滿是食物殘漬、只蓋住半截大腿的工作服。金髮垂在她長著小疙瘩的面孔上,一顆閃亮的鼻釘十分醒目。「那個就是斯科托尼的兒媳婦,」他說。「她叫茱迪,她總是不嫌麻煩地關心幫助我。」他的語調裡多了些冷靜平和:「這一幕真讓我傷心。」

  從市中心那邊傳來一記響亮的槍聲。愛麗絲大聲叫了起來,可是這次湯姆用不著去捂她的嘴巴,因為她已經自己捂住了。不管怎樣,街上的人裡面沒有一個朝這邊看。他們似乎也不為槍聲所動——克雷認為那是鳥槍的聲音。他們只是繼續走著,既沒有加快腳步也沒有放慢速度。克雷在期待第二記槍聲,可等來的卻是一聲極其短暫、似乎被掐斷的尖叫。

  他們三個躲在門廊後面的暗處,繼續看著沒有說話。所有路過的人都在往東走,雖然確切地說他們並非列隊行進,但他們絕對在遵循某種秩序。對於克雷來說,這種秩序並沒有怎麼體現在他所見到的那些手機瘋子身上,他們或一瘸一拐或步履蹣跚或滿嘴胡言或舉動怪異,而是體現在這些沉默而守秩序的人群留在人行道上的影子裡。這些人讓克雷想起了他看過的二戰新聞紀錄片:一撥一撥的轟炸機在空中穿梭。他數到兩百五十就不得不放棄了。這群人裡有男人、女人和少年,有好幾個孩子都和約翰尼差不多大。青少年的人數比老年人多得多,但他只看到幾個十歲以下的小孩子。他實在不願意想像那些幾歲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在脈衝發生之後無人看管到底命運如何。

  或者說那些在用手機的人看護下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他們的遭遇會怎樣。

  他看到那些眼神空洞的孩子,就禁不住想他們當中有多少是去年纏著父母哭著喊著要買一部能發出特殊鈴聲的手機的呢,就像約翰尼一樣。

  「千人同心,」湯姆開口了。「你真的相信嗎?」

  「我有點相信,」愛麗絲回答。「因為……比如說……他們自己又有什麼頭腦呢?」

  「她說得對,」克雷說。

  那群如鳥群般「遷徙」的人(只要你看過一眼,你就很難把他們和別的什麼聯繫起來)慢慢鬆散開來但並未停止腳步,已經過去半小時了;三個男人並肩路過湯姆的房子——一個穿了件翻領短袖T恤,一個的西裝已經破破爛爛,還有一個的下半張臉被已經風乾的血塊差不多都蓋住了——接著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排成臨時湊合的康茄舞(Conga)陣形①前進著;還有一個中年婦女,看上去像圖書管理員(如果不看她那裸露在風中搖晃的一隻乳房,肯定沒錯)和一個未發育成熟且遲鈍的女孩一前一後地走著,後者看上去像圖書管理員助理。接著他們暫停了一下,然後又有幾十個人加入進來,好像他們要排出一個空曠的正方形,就像拿破崙時代的戰鬥兵團一樣。克雷能聽到從遠處傳過來戰爭一樣的聲音——那是零星的來複槍或者是手槍開火的哢嗒聲,還有一記長長的大口徑自動武器那撕心裂肺的怒吼(這聲音比較近,可能是從旁邊的梅得弗德傳來的或者就來自馬爾頓本地)。然後尖叫的聲音也多起來,距離都比較遠,可克雷十分肯定那就是恐懼的驚叫。

  ①即三人成一直線,後面的人雙手搭在前面人的雙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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