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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湯姆正忙著打開他們從大都會咖啡館裡帶出來的塑料袋,就是那個一面印著DOGGYBAG,一面印著PEOPLEBAG的袋子。他停下來,好奇地看著她。「為什麼?」

  她聳了聳肩,笑了笑。克雷想這是他在一個少女臉上看到過的最古怪的笑了。

  她早就清理乾淨了自己鼻子和下巴上的血跡,但是她的眼睛卻被疲倦的黑眼圈所籠罩,那盞提燈把她大半張臉都照得像僵屍那樣煞白,而她這一笑,在顫抖的雙唇間微微露出了牙齒,反射著光亮,翻出來的嘴唇上看得出口紅的分界線,那種成年人的虛偽讓人感覺困惑。克雷覺得,愛麗絲看起來就像四十年代晚期的電影演員,出演一位處於崩潰邊緣的社交名媛。她把那只小小的運動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用一隻手指撥弄旋轉著。每次她讓那鞋子轉起來,鞋帶便蹦跳著劈啪作響。

  克雷真的希望她馬上精神崩潰。她越是堅持得久,崩潰起來就越糟糕。她必須得釋放出心裡的什麼東西,可這還不夠。現在看來只有他能引導她慢慢釋放心裡的負擔了。

  「我想不應該讓外面的人看見我們在這裡,就這麼簡單,」她說著,又彈了一下那只小鞋子,她把它叫做耐克嬰兒鞋。那鞋又開始在湯姆那精心打光的餐桌上旋轉,鞋帶蹦跳著劈啪作響。「我想這樣可能……不好。」

  湯姆看著克雷。

  「她說得有道理,」克雷說。「我才不想讓我們的房子成為整個街區裡唯一亮著燈的,即使這燈光是從背後的廚房發出來的。」

  湯姆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將水槽上方的窗簾給合上。廚房裡還有兩扇窗戶,他也去把窗簾給拉上了。做完這些他準備回到桌子跟前,但又改變了路線,過去把廚房通往走道的門給關上。愛麗絲還在對著桌子轉著耐克嬰兒鞋。在提燈那刺眼而無情的燈光下,克雷發現那扇門是只有孩子才會喜歡的粉紅和紫紅色。小鞋還在打轉,鞋帶飛起來作響。湯姆看著它皺起了眉頭,然後坐了下來。克雷想:告訴她讓她把鞋從桌子上拿開。告訴她不知道這鞋曾經踩過哪裡,你也不會願意讓人放在你的餐桌上。這些足以讓她停下來,接著我們就能夠避免矛盾。告訴她。

  我想她很想讓你告訴她,我想這就是她這麼做的原因。

  可湯姆只是把三明治從袋子裡拿了出來——烤牛肉和奶酪、火腿和奶酪——分發給他們。他從冰箱裡拿出一紮冰爽茶(他說:「還夠涼」),然後再把一袋吃剩下的生的碎牛肉喂貓吃。

  「應該犒勞犒勞他,」他有點自我辯解地說。「再說沒有電,肉放在冰箱裡也會壞掉。」

  牆上掛著一個電話。克雷試著拿起來,可是這次連撥號音都沒有,電話成了擺設。和……下午公共綠地的套裝女士一樣死氣沉沉。他又坐了回去,吃他的三明治,雖然肚子餓了,卻沒什麼胃口。

  愛麗絲只咬了三口就把三明治給擱下了。「我吃不下,」她說。「現在吃不下。我想是太累了,想睡覺。我想換件衣服,我又不能洗澡——太糟糕了——但是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把這條裙子給扔得遠遠的。它滿是汗臭和血腥味。」她又開始撥弄那只鞋。鞋就在揉皺的包裝紙旁邊飛快地旋轉,紙上就是她幾乎沒有碰過的三明治。「我都能聞出我媽媽的味道,她的香水。」

  有那麼一會兒沒有人說話。克雷如墮雲霧之中。他腦子裡勾勒出一幅畫面,愛麗絲除去了裙子,只穿著白色的文胸和短褲,眼神空洞地凝視著他,看上去像個紙娃娃。他那藝術家的想像力總是隨興而至又機靈敏捷,在這個娃娃的肩頭和小腿上還吊著標簽。這個形象十分令人震撼,絕不是因為它很性感,正是由於它一點也不性感。突然從遠處——很微弱地——傳來低沉的轟鳴,什麼東西爆炸了。

  湯姆打破了沉默,克雷對此感激不已。

  「我打賭我有條牛仔褲你肯定能穿,把褲腿往上卷卷就可以了。」他站了起來。「你知道嗎,我想你穿上那條褲子還會很好看,就像女子學校排演的《大河》裡面的哈克貝裡·芬。上樓來吧,我要理出幾件衣服給你白天穿,晚上你可以歇在客房裡。我有很多睡衣,氾濫成災。你需要提燈嗎?」

  「只要……我想只要手電筒就可以了。你說呢?」

  「對,」他說。他自己拿了一個手電筒再遞給她一個。當她拿起桌上那只小鞋的時候,他似乎準備說什麼,後來大概準備再想想看,就換了另外一句。「你還可以洗洗。可能水不太多了,但就算是停電,水龍頭裡也應該有些水,接一臉盆水我看沒問題。」他越過愛麗絲的頭頂看著克雷。「我總是在地窖裡備著一箱瓶裝飲用水,所以我們不缺水喝。」

  克雷點了點頭。「睡個好覺,愛麗絲,」他說。

  「你也是,」她含糊地說,接下來更含糊了。「很高興遇見你。」

  湯姆為她打開廚房門。他們的手電筒的光搖晃著,門又關上了。克雷聽到他們上樓的腳步聲,慢慢到了樓上。他聽到自來水流淌的聲音,期待著水管裡空氣的軋軋聲,可是還沒等到空氣的聲音,水流聲就停止了。一臉盆水,湯姆剛說過,她只有那麼點了。克雷身上也滿是灰塵還有血漬,他也想洗個乾淨——估計湯姆肯定也這麼想——他猜一樓應該也有洗手間,如果湯姆的衛生習慣就如同他本人一樣乾淨整潔的話,那麼馬桶裡的水肯定比較乾淨。此外,馬桶水箱裡也應該有水。

  雷弗跳上了湯姆的椅子,在科爾曼提燈的白色亮光下開始舔爪子。提燈發出平穩而低沉的嘶嘶聲,克雷還能聽到貓在咕嚕咕嚕地發出歡快的喉音。在雷弗看來,生活仍舊是那麼愜意。

  他又想到愛麗絲撥弄那只小鞋飛轉的樣子,百無聊賴地思考一個問題: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到底有沒有可能精神崩潰呢?

  「別傻了,」他對著貓說。「當然有可能了。這種事多了。這種題材的電影可以放上一周。」

  雷弗那睿智的綠眼睛盯著他看,然後繼續舔自己的爪子。那眼神似乎在說:老實說吧,你在童年有沒有挨過打?你對你母親有沒有拉(那)種性幻想?

  我都能聞出我媽媽的味道,她的香水。

  愛麗絲是個紙娃娃,肩膀和腿上還吊著標簽。

  雷弗的綠眼睛還在說:別沙(傻)了,拉(那)種標簽是掛在衣服上的,不是掛在拉(那)娃娃上的,你是聳(什)麼藝術家?

  「失業的那種藝術家,」他說。「閉嘴吧,你這只貓!」他閉上了眼睛,可是這樣更糟糕。因為雷弗的那雙綠眼睛在他黑沉沉的視野裡如鬼魅般遊移著,就像劉易斯·卡羅爾①描繪的那只笑臉貓的眼睛:我們全都瘋了,親愛的愛麗絲。

  ①劉易斯·卡羅爾,英國作家,代表作為《愛麗絲漫遊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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