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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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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抓起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調度員告訴他15分鐘後車就到。 掛了電話,艾迪順手抓起放在那套昂貴的索尼影碟機旁邊的哮喘噴霧劑,心裡想著:我花了150美元買了這套最先進的音響,為的就是讓麥拉能夠盡情地欣賞她最鍾情的超級巨星的演唱。突然他又感到一絲愧疚。他很清楚,這樣說對麥拉很不公平。即使還聽著那些有沙沙的雜音的老唱片,即使在昆斯區那套只有4個房間的小房子一直住到他們滿頭白髮,麥拉也一樣感到無比幸福。他買這麼昂貴的音響,在長島買這套散石蓋成的大房子,只是為了證明他的能力,為了平息母親那溫柔、惶恐不安、迷惘又難以滿足的聲音。它們仿佛在說:「媽媽,這都是我掙的。看看這一切,全是我賺來的。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您能閉嘴了嗎?」 艾迪把哮喘噴霧劑對準喉嚨,就像一個要扣動扳機自殺的人。他吸了一大口氣,感到呼吸暢通了,胸口的壓迫感也消失了。他的腦子裡突然又飄來那個幽靈般的聲音。他似乎聽到母親跟布萊克教練為他能不能上體育課在爭吵不休。聽見母親氣憤地說:「他身體弱。我兒子身體很弱。」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艾迪從那段回憶中回過神來。多年以來,這難堪的經歷還是頭一次鑽出他的記憶。那次母親在德裡小學體育館跟布萊克教練大喊大叫,而他氣喘吁吁地縮在母親身邊,別的孩子圍著一個籃筐看熱鬧。麥克·漢倫的電話使他想起的不僅僅是這些,他還想起許多其他更糟糕的事。那些回憶就像愛撿便宜貨的人擠在百貨商店的門口,一起洶湧而來。在折賣場上他們能找到些什麼呢?他的健全的心智?也許吧。可那也是打折貨。 「什麼事都沒發生。」艾迪念叨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哮喘噴霧劑擱進口袋裡。 「艾迪,請你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她那胖胖的臉頰上掛著淚痕,不安地絞著雙手,好像一對粉紅色光溜溜的小動物嬉戲不停。 就在向麥拉求婚前不久,艾迪拿了一張麥拉送給他的照片,放在母親的相旁。那張相片是1944年他出生的前兩年拍的。那時,母親才180磅重,還算苗條。可到母親64歲去世時,她已經重達400磅,準確地說406磅。她伊然一個龐然大物,渾身贅肉,蒼白的臉總是一籌莫展的樣子。 他比較著,目光在母親和麥拉之間變換。她們應該是姐妹,簡直太像了。艾迪竭力不讓自己在心理上亂倫。看這兩張幾乎完全相同的照片,他發誓決不讓自己做出任何傻事。他能忍受別人的奚落和嘲笑,可他真的想做弗洛伊德馬戲團裡的小丑嗎?不,他不願意。他會慢慢疏遠麥拉,和她斷絕來往。他會一點一點讓她失望,因為她太美好,沒有和男人相處的經驗。等到麥拉從他的生命裡漸漸消失後,他就可以去上他嚮往已久的網球課,或者參加檯球俱樂部,或者參加健身俱樂部。 可最後他還是娶了麥拉。曾經的一切,過去的習慣難以改變。家就是個你一進去便被拴住的地方。天啊,他本來可以打敗母親的幽靈。雖然很難,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做到。是麥拉使他變得如此依賴。麥拉的關懷判了他的死刑,麥拉的愛護牢牢地拴住了他,麥拉的溫柔纏繞著他。麥拉就像他的母親非常瞭解他的個性:因為艾迪時常以為他自己身體不好,因而更加嬌弱;她必須保護他,不讓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麥拉對艾迪的照顧無微不至。就像母親那樣,麥拉清楚地知道艾迪別無選擇。沒結婚前,他就三次離家出走,又三次回到他母親的身邊。在他母親去世4年後,他又回到昆斯區的家中,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這一次他帶著麥拉回來。他愛她,他別無選擇。她那善解人意的目光鎖定了他,讓他忘乎所以。 那時他想,又回家了,永遠地回來了。 艾迪想著,或許我錯了。這裡不是我的家,從來不是。我的家是我今夜要去的地方。家是你去了便要面對黑暗中的一切的地方。 艾迪無助地顫抖,好像沒穿膠鞋出了門,得了傷寒。 「艾迪,請你……」 麥拉又哭起來。像艾迪的母親一樣,眼淚是她的殺手鐧。那溫柔的武器使人麻木,使善良和柔情變成盔甲上致命的裂痕。麥拉很少靠眼淚來打動他,可現在她正在這麼做,而且就要達到目的了。不行,他起過誓,起過誓。走吧,艾迪,你又傷害了她。你為什麼不接她幾次?那樣也許更仁慈些,更快些。突然間,也許是想要途難一頓的想法使他想起了亨利·鮑爾斯。這麼多年他第一次想起鮑爾斯。這使他無法平靜。 兩道光射過圍牆。出租車的喇叭響起來。艾迪感到一陣欣慰。他們用了整整15分鐘的時間談論帕西諾,而沒有談德裡和麥克·漢倫。 亨利·鮑爾斯。這對麥拉,對他自己都有好處。不到萬不得以,他不想花時間去想去談那些事情。 艾迪站起身說:「我叫的車。」 麥拉起身太快,踩住了裙邊,向前跌去。艾迪一把扶住她。 麥拉又哭鬧起來:「艾迪,你得告訴我介!」 「我不能。沒時間了。」 「從前你對我從不隱瞞什麼,艾迪。」她不停地啜泣。 「現在也沒有。真的沒有。打電話的是個老朋友。他……」 「你會生病的。」她絕望了,跟著艾迪走到前廳。「我知道你會生病的。讓我跟你一起走,艾迪,求求你。我會照顧你,好嗎?」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變得歇斯底里。艾迪感到害怕。她越來越像他媽媽。 在去世前的幾個月裡,他媽媽變得衰老,肥胖,神經質。「我會給你捶背,照顧你吃藥……我,我會幫助你……如果你不願意讓我說話,我就不說。只要你把一切都告訴我。艾迪,艾迪,求你別走!艾迪,求你了!求你了!」 艾迪大步穿過門廳,走到前門。他低著頭,茫然地向前走,仿佛一個頂著颶風前行的人。他又感到呼吸困難。手中的袋子重似千斤。 他感到麥拉豐滿的粉紅色的手拽住他,摸索著,尋找著,無力又絕望地拉住他,想用溫柔關切的淚水引誘他,留住他。 「我快要堅持不住了!」艾迪的心在絕望中掙扎。他的哮喘又發作了,感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難受。他伸手去開門,門柄卻似乎離他越來越遠,融進無邊的黑夜。 「留下來,我給你做酸奶油咖啡蛋糕。」麥拉乞求他。「還有爆米花……我給你做你最喜歡的火雞大餐……要是你想吃,我明早就做……我現在就做……還有肉湯……艾迪,我好怕!你讓我好怕!」麥拉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把他往回拖。就像警察抓住了可疑的逃犯。艾迪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拼命向前。當他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抵抗的時候,麥拉的手鬆開了。他緊緊地握住冰涼的門柄,猛地拉開家門,看到出租車——來自理智國度的使者正等在那裡。門外夜空晴朗,群星閃爍。 他轉身看了一眼哭得死去活來的麥拉。「你應該理解我。這不是我想做的。如果我可以選擇,有一點點選擇的機會,我都不會走。請你理解我,麥拉。我走了,我會回來的。」哦,這簡直是謊言。 「什麼時候?要多久?」 「一個星期。或者10天。不會更晚了。」 「一個星期!」麥拉尖叫著,雙手緊壓在胸口上。「要一個星期! 10天!求求你,艾迪!別……」 「麥拉,別說了,好不好?什麼都別說了。」 麥拉真的不做聲了,站在那裡,一雙淚眼哭得紅腫。麥拉沒有怨他,只是為他、為自己的未來感到恐懼。這麼多年來,艾迪第一次意識到他能一心一意地愛她。在即將與這個家永別的一刹那,他突然想到或許麥拉比他更害怕;或許母親比他更害怕。德裡就像嘶嘶作響騰空而起的焰火一下子又回到他的記憶中。他記起6歲那年在德裡的一家鞋店,他偷偷地爬上試鞋機。母親赤著腳尖叫著飛奔過來。「艾迪,下來!下來!那機器能使人得癌症!下來!艾迪!」他又驚又怕,一下子失去平衡。但心裡卻又一種惡作劇的快感。「我要摔倒了!我要看看摔倒了,頭上磕個大包的滋味!」可是他沒有摔倒。母親拽住他。 他大哭起來,卻沒有摔倒。母親不住地說:「再也不要那樣了,再也不要那樣了,再也不要。」母親把他從試鞋機上抱下來,沖著店員大喊大叫,還說要告他們。那天晚上,他一直沒睡著,不停地想到底什麼是癌症;得了癌症,多久就死掉了;死之前會有多痛。他還想,自己死後會不會下地獄。他明白那很危險,母親嚇壞了。 「麥拉,」艾迪從歲月的那邊回到現實,「吻吻我。」 麥拉吻他,擁抱他,拖得那麼緊,緊得他透不過氣來。 「別怕。」他低聲對她說。 「我無法控制自己。」麥拉哽咽著。 「我知道。」他明白即使麥拉抱得再緊些,勒斷他的肋骨,他的哮喘也不會發作,他的粗重的喘息聲也消失了。「我知道,麥拉。」 出租車司機按了按喇叭。 「你會打電話嗎?」麥拉急切地問。 「如果可能。」 「艾迪,你真的不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要是他能,他得講多少才能讓麥拉放心呢?「麥拉,今晚我接到麥克的電話,我們聊了一會兒,一切都圍繞著兩件事。麥克說那個怪物又出現了,問我能不能去。麥拉,現在我發燒了,你用什麼退燒藥也不管用。我喘不過氣來,我的哮喘噴霧劑也無濟於事。因為我的病不在咽喉,不在肺,而在我的心裡。如果可能,我會回來。可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站在破舊的礦井口上的人。下面隨時可能會塌方,而我站在井口同光明告別。」啊,上帝!這些話也許能安慰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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