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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他走了過去,把燈舉高,下了三級臺階。心裡忽然感到一陣恐懼,沒法再保持鎮靜了。

  「誰在這兒?」他叫道。沒有回答。他能看見那張檯球桌,那些海報。在遠處的屋角處,有一套漆了鮮豔的彩色條紋的曲棍球棒放在架上。

  他又下了三級臺階。「那兒有人嗎?」

  沒有;他能感覺到沒有人。但這並沒有減輕他的恐懼。

  他走完餘下的幾級臺階,把手裡的燈高高地舉過頭頂。對面的牆上映著巨大的影子,像只大猩猩,連做的事情都很像。

  好像那邊的地板上有什麼東西?沒錯,是有點什麼。

  他從電動火車的軌道後面走到窗下,這正是法蘭妮進來的那扇窗子。在地板上有一小堆淺褐色的土。哈羅德把燈放在了土的旁邊。在它的中間,留有一個運動鞋或是網球鞋的印子,就像指紋一樣清楚……那花紋不是餅乾形或鋸齒形的,而是由一組組的小圓圈和線條構成。他狠盯著這個足印,把它烙在了腦子裡,然後把這堆土踢成了一團塵灰,毀去了那個印子。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臉就像是個蠟像一樣。

  「你會付出代價的!」哈羅德輕聲喊道,「不管你是誰,你會付出代價的!你一定得付!一定得付!」

  他又走上樓梯,把房子整個查看了一遍,尋找著其他闖入的痕跡。但他並沒找到。最後他在起居室停了下來,現在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他正想著定是什麼人——可能是個孩子——只是出於好奇闖了進來,但突然腦子裡靈光一閃,仿佛夜空中亮起一顆照明彈似的,他想起了那個賬本。闖入的動機是那麼明顯,又是那麼可怕,他卻差一點完全忽略掉它。

  他奔到壁爐前,掀起那塊石頭,把賬本抓了出來。他第一次完全清醒地意識到這個本子是多麼的危險。要是有人發現了它,就一切都完了。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難道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法蘭妮的日記本嗎?

  賬本。腳櫻後者的出現是否意味著前者已經被發現了呢?當然不是。但怎麼能肯定呢?沒辦法肯定,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了。

  他把那塊爐石放回原處,帶著賬本進了臥室,把它放在枕頭下面,和那支威森左輪手槍放在了一起,心想著應該燒了它,卻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這麼做。那本子裡面是他一生中寫得最好的東西,也是他基於誠信和親身親歷寫成的唯一的東西。

  他躺了下來,準備好渡過一個不眠之夜了,腦子裡不停地想著可能用來藏它的地方。放在一塊鬆動的牆板下?放在一個碗櫃後面?有沒有可能採用那古老的盜竊術裡的一招,就把它大膽地放在一個書架上,和其他許許多多的書本放在一起,左邊來一本《讀者文摘精華本》,右邊是一本《完全的女人》?不行——那太過大膽了;要是那樣他就再也沒法安心地離開這所房子了。在銀行租一個保險箱怎麼樣?不,那不行——他要把它留在身邊,要能看到它。

  最後,他真的開始睡意沉沉了,而他的思緒被襲來的睡意釋放了,迷迷茫茫、漫無目的地飄遊著,像一個緩緩滾動的彈球似的。他想:必須把它藏起來,那件東西……要是法蘭妮把她的日記藏得好一點的話……要是我沒讀到她對我的真實想法……她的偽善……要是她……

  哈羅德突然一下子坐了起來,嘴裡輕輕喊了一聲,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就那樣子坐了很久,過了一會兒他不禁發起抖來。她知道了嗎?那會是法蘭妮的腳印嗎?日記……雜誌……賬本……

  最後他又躺了下去,但好長時間睡不著覺。他一直想著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平時是不是總穿一雙網球鞋或是運動鞋。要是的話,那鞋底的花紋是什麼樣的?

  鞋底的樣子,靈魂的樣子。當他終於睡著的時候,做了很多噩夢,不止一次地在黑暗裡痛苦地叫出聲來,就像要趕開一些已經永遠侵入了的東西。

  九點一刻的時候斯圖進了家。法蘭妮蜷縮著身子躺在雙人床上,身穿一件大襯衫——那衣服幾乎蓋住了膝蓋——正讀著一本書,書名叫《五十種友好的植物》。他進來的時候她起了身。

  「你上哪兒去了?我急壞了!」

  斯圖告訴了她哈羅德的計劃,說他們去找阿巴蓋爾媽媽了,以便至少能看顧著她。但他沒提到神牛。他最後一邊解著襯衫一邊說:「我們本來想帶你一起去的,寶貝兒,但是到處找不著你。」

  「我那會兒在圖書館呢,」她說,看著他脫下襯衫,又把它塞進掛在門後的洗衣網袋裡。他的體毛很多,前胸和後背都有,她發現自己正在想的是,在遇到斯圖之前,她總是覺得體毛多的人令人反感。她想,是看到他回來的寬慰使她高興得腦子都有點糊塗了。

  哈羅德看過她的日記,她現在知道了。她一直非常擔心哈羅德可能會密謀騙得斯圖孤立無援然後再……嗯,對他做出點什麼來。但為什麼是現在呢,正是今天,正當她剛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如果哈羅德已經讓那睡著的狗躺了那麼久,那麼設想他根本就不想驚醒那只狗不是更合邏輯一些嗎?是否也有可能哈羅德讀了她的日記後已經知道對她追求不停是全無用處的?再加上阿巴蓋爾媽媽失蹤的消息,使她理所當然地預感到惡運當頭,但事實是,哈羅德只是讀了她的日記,而不是全世界罪行的懺悔。如果她告訴斯圖她發現的事,只會使自己看起來很傻,可能還會使他憎恨哈羅德……還可能同時也恨她一開始就這麼傻。

  「根本就沒看見她,是嗎,斯圖?」

  「對,沒有。」

  「哈羅德看起來怎麼樣?」

  斯圖一邊脫著褲子一邊說:「他很痛苦。因為他的主意並沒使事情好轉而難過。我邀請他來吃晚飯,什麼時候願意來都行。我希望你不介意。你知道,我真的認為自己會喜歡起那個傻瓜的。我在新罕布什爾州遇到你們倆的時候你怎麼勸我我可都沒法喜歡他。我邀請他是不是錯了?」

  「沒有,」她想了一下才說道,「你沒錯,我也想和哈羅德好好相處。」她心裡卻在想,我坐在家裡想哈羅德可能會要敲掉他腦袋的時候,斯圖卻在邀請他來吃晚飯。

  斯圖又說:「要是天亮了阿巴蓋爾媽媽還沒回來的話,我想我會去問哈羅德願不願意和我再出去找。」

  「我也想去,」法蘭妮很快地說,「這兒還有些別人也不相信她能靠烏鴉供養著過活。迪克·沃爾曼是一個,拉裡·安德伍德也是一個。

  「太好了,」他說著,也躺到了床上來,「我說,在這襯衫下面你都穿了些什麼?」

  「一個像你這麼高大、這麼強壯的人沒有我的幫助也應該能發現的,」她含蓄地說。

  當然他最後發現,那下面實際上什麼也沒有。

  第二天的搜索組是在大約早晨8點鐘出發的,有6個人——斯圖,法蘭妮,哈羅德,迪克·沃爾曼,拉裡·安德伍德,以及露西·斯旺。到了中午隊伍擴大到20人,而到了黃昏的時候(山裡也像往常一樣,電閃雷鳴地下了一陣暴雨)在博爾德西邊這塊地方已經有50多人了,他們搜索著一個個灌木叢,淌過一條條溪水,在峽谷裡上上下下,用通話器彼此呼來叫去。

  一種奇怪的無可奈何的恐懼情緒慢慢代替了昨天的平靜接受。儘管那種賦予了阿巴蓋爾媽媽在這一地區半神地位的理想化的力量十分強大,但還是有大部分的人開始以現實主義的觀點來看待她的生還問題了:這老婦人很可能已超過了100歲,她已經孤身一人在外面呆了一夜,而現在第二個夜晚又來到了。

  那個帶著12個人從路易斯安那的鄉下跋涉到博爾德的傢伙倒是把這事概括得很精闢。他和同伴是前一天的中午來的。當得知阿巴蓋爾媽媽出走的消息時,這個叫諾曼·克羅格的人把棒球帽摔在地上說:「我真他媽的倒黴……你們都派了誰去找她?」

  查理·英彭寧,或多或少已成為自由之邦這地方居民的惡運預言家了(有關9月裡大雪的那個「好」消息就是他傳播的)。他現在開始向人們建議道,既然阿巴蓋爾媽媽已經撤離這兒了,那麼這可能就是一個徵兆,表明他們都應該撤離。畢竟,博爾德是離得太近了。離什麼太近?無所謂,你知道離什麼太近,而紐約和波士頓都讓梅維斯·英彭甯的兒子查理覺得安全得多。但沒人聽他的。人們太累了,寧願坐下來等。要是馬上要冷了,而這兒沒法取暖的話,他們倒是可能會搬走,但在這事發生之前是不會搬的。他們正在休養生息。曾有人禮貌地問英彭寧是否打算自己單獨離開。他說,他會留下來等更多的人醒悟過來再走。格蘭·貝特曼跟人議論說,查理·英彭甯會成為可憐的摩西的。

  格蘭·貝特曼相信,這地方人的感覺也就是到「無可奈何的恐懼」為止了,因為儘管他們有著種種幻想,儘管他們對於落基山西邊可能發生的事情懷著極度的憂慮,但他們畢竟仍然是有理性的人。迷信也像真愛一樣,需要時間去培養和表現。當他們因為天已太黑而結束了今晚的搜索以後,他給尼克、斯圖、和法蘭妮打了個比方:當你建好一個穀倉時,你會在門上掛一個末端朝上的馬蹄鐵來留住好運,如果有個釘子掉了下來或者那馬蹄鐵掉了個方向,你也不會因此就把穀倉廢棄掉。

  「可能有一天我們或者是我們的後代會因為掛著的馬蹄鐵放走了運氣就把穀倉廢棄掉,但那得是好多年以後的事了。就現在而言我們只會覺得有點不舒服和有點失落。但我想那會過去的。要是阿巴蓋爾媽媽死了的話——向上帝保證我希望她沒有死——那麼對於這地方人的精神健康而言,這件事這時候發生可能還算是最好的呢。」

  尼克寫道:「但是她本身就是魔鬼作惡的障礙,是他的對頭,是用來保證善惡的天平保持平衡的……」

  「是的,我知道。」格蘭陰鬱地說,「我知道。人們不在乎馬蹄鐵的日子可能真的正在過去了……或者可能已經過去了。相信我,我明白。」

  法蘭妮問道:「格蘭,你不是真的認為我們的孫兒們會成為迷信的土人吧?會燒死女巫而且從手指縫裡吐痰來測運氣?」

  「將來的事我可不知道,法蘭妮,」格蘭說,在燈光下他的臉看起來又衰老又疲倦——這可能就是一個失敗的術士的臉。「要不是那天晚上在弗拉格斯塔夫山斯圖給我點出來,我甚至都不能正確地認識到阿巴蓋爾媽媽對我們這地方的影響。但我確實知道這一點:我們都在這個鎮裡只是因為兩件事。我們可以把這場超級流感歸因於人類的愚蠢。不管是我們還是俄國人,還是拉脫維亞人,這麼做都沒什麼關係。那倒空燒杯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因為真理在於:理性主義的終結處,定是無數的墳墓。物理定律,生物定律,數學定理,這都是死亡之旅的組成部分,因為我們還是我們。如果沒有上尉之旅,還有別的事會導致這場災難。人們普遍把它歸罪於『科技』,但『科技』只是樹的枝幹而不是樹根。樹根是理性,我把這個詞定義為:『理性就是我們認為對生命的狀態總能瞭解的思想。』這就是死亡之旅。一直都是。所以要是你願意的話可以把超級流感歸因於理性。但另一個我們在這裡的理由是幻想,而幻想是非理性的。我們保證過在委員會的時候不談這個簡單的事實,但現在不是在委員會。所以我要說,我們都知道的事是真的:我們在這裡受了一種無知力量的左右。對我來說,這意味著我們也許正開始接受——現在還只是半自覺的,而且因為文化的落後還不斷地有倒退——一種不同的存在的定義。這就是那種認為我們對於生命的狀態永遠也不可能瞭解的思想。如果理性是死亡之旅的話,那麼非理性就最好稱之為生命之旅……除非證明並非如此。

  斯圖緩緩地說:「嗯,我也迷信。人們笑話我,但我還是迷信。我知道一個人用一根火柴點兩支還是三支煙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如果點了三支煙就會讓我緊張,而兩支就不會。我不在梯子下面走,見到黑貓從面前跑過我也從不在意。但如果活著不懂任何科學……崇拜太陽,可能就……打雷的時候以為有怪物在天上滾保齡球……說真的,我敢說這些中沒有任何一點讓我高興。為什麼呢,因為這對我來講像是一種屈從。

  「但假如這些都是真的呢?」格蘭平靜地問。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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