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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錫沃拉,古老的傳說,許多人尋找的地方,被垃圾蟲發現了!

  它座落在沙漠深處,藍色的山脈環抱著它,遠處的迷蒙薄霧為它穿上了藍色的罩衣,高樓和街道時隱時現。棕櫚樹……他能看到棕櫚樹……還有水!

  「噢,錫沃拉……」他輕聲喚著,蹣跚地回到小型貨車的陰影中。他知道,它比看起來遠。等上帝的火炬退出天空,他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進。他將到達錫沃拉,到了那兒,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遇到第一個噴泉的時候,飛身躍入水中。然後他會找到他,那個邀請他來這兒的人。是他引導著他,在一個月的時間裡,顧不得胳膊上的嚴重燒傷,越過平原和高山,最終進入沙漠。

  他就是黑衣人,強悍的人。他正在錫沃拉等著垃圾蟲。那天夜裡的人馬就是他的;大模大樣地離開西部,迎著升起的太陽昂然而去。面無血色的死亡騎士也是他的,他們會狂呼怒駡,放聲大笑,散發出汗臭味和火藥味;會發出尖叫聲,但垃圾蟲對尖叫聲毫不在意;也會發生搶劫和鎮壓,對此他也漠不關心;還會發生謀殺,那更是無關緊要。

  還會有一場大火。

  對於這個,他很關心。在夢裡,黑衣人來找他,在高處張開手臂,給他看一個火焰中的國家。城市像炸彈一樣起火燒毀,耕地被大火吞噬。芝加哥、匹茲堡、底特律、伯明翰的河流中漂著一層燃燒的油。在夢裡,黑衣人告訴他一件事,一件讓他效力的事:我會在我的炮兵中給你一個高級職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他翻身側臥,流沙摩擦著面頰和眼皮,陣陣刺痛。他曾經失去希望,是的,自從車輪從他的自行車上脫落,他就失去了希望。上帝,卡利·耶茨的上帝,看來畢竟比黑衣人強大。但是他仍然堅持自己的信念,一往無前。最終,就在他幾乎葬身沙漠,永遠無法到達黑衣人等候他的錫沃拉之時,像做了一個白日夢。錫沃拉出現了,在下面,在遠方。

  「錫沃拉!」他低聲呼喚著,進入了夢鄉。

  第一個夢是在加里,那是一個多月以前,他的胳膊燒傷之後。那天夜裡入睡以前,他確信自己要死了,因為沒有人燒得像他那麼嚴重居然還能活著,他的腦子裡反復出現一句話:為火而生,為火而死;為火而生,為火而死。

  在城中的一個小公園裡,他跌倒在地,兩條腿再也邁不動了。左臂伸著,離身體遠遠的,像個沒有生命的物件,襯衫袖子也燒掉了。疼痛劇烈得難以置信。他做夢都想不到世上會有如此的疼痛。在這之前,他歡呼著從一組油罐跑向另一組油罐,安裝好粗糙的定時裝置,每個裝置都由一根鋼管和易燃的汽油混合物組成,並用一塊鋼片隔開一小層酸。他把這些裝置放在罐頂的排液管內,當酸流過鋼片發生腐蝕時,汽油會著火,從而引發油罐爆炸。他打算在第一個油罐爆炸之前到加里的西邊去,那裡靠近通往芝加哥或密爾沃基的許多條道路的交匯點。他想觀看整座城市在大火中毀滅的情景。

  可是他對最後一個裝置的判斷有誤,也許是因為裝置本身做得有問題,他用管扳手打開外流蓋時它就爆炸了。在燃燒的汽油突然從鋼管中噴射出來的一刹那,耀眼的火光沖天而起,一束火苗竄上了他為左臂。他仿佛被戴上了一隻火手套,可惜這手套無法阻隔疼痛,它在空中揮舞著,抖動著,像一隻巨大的火炬。這種痛苦是可怕的,不亞於把胳膊放在噴發的火山口上。

  他尖叫著,繞著油罐頂狂奔,像個彈球似的沿著齊腰的欄杆猛衝下來。要是沒有欄杆,他會像火把投入井中一樣翻滾著掉下去。一個意外救了他的命,他的雙腳交叉在一起,跌倒在地,身子壓住了左臂,把火熄滅了。

  他爬起來,仍疼得半瘋。後來他想,他能從葬身火海的危險中逃脫,純粹是僥倖或者是黑衣人的意願吧。大多數汽油沒有噴到他身上,因而他很感激。不過他的感激是後來才萌發的,當時他只顧得上哭喊,舉著冒煙的、皮膚燒焦開裂的胳膊,前俯後仰。

  他模糊地記得,當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已經裝好了一打的定時裝置。它們隨時都會爆炸。死亡是美好的,擺脫那種極度的痛苦也是美好的,但燒死在火中卻恐怖透頂。

  他不知道自己後來怎樣爬下油罐,又是怎樣揮舞著燒焦的左臂,在那個死亡之地像無頭蒼蠅一樣躥來躥去,最後又是怎樣踉蹌著離開的。

  當他到達鎮中心的一個小公園時,已是傍晚。他坐在兩個旱冰場之間的草地上,竭力想著該怎麼處理這個燒傷。抹點黃油,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媽媽一定會這麼說。不過那是用來對付被水或者鍋裡濺出來的油燙傷的情況的,他無法想像把黃油塗抹在從肘到肩那一大片燒得焦黑的地方,甚至連碰它一下都不敢想。

  自殺,是的,他倒情願讓自己徹底擺脫痛苦,像一條老狗。

  小鎮東邊忽然傳來巨大的爆炸聲,像織物被麻利地撕成兩半。黃昏時分漸深的靛藍色天空中,一股火柱沖天而起。強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拼命眨著眼睛,直到擠出了眼淚。

  儘管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但火還是讓他滿心高興……甚至,讓他感到興奮,感到滿足。火就是最好的藥,就連第二天找到的嗎啡也比不過它(作為監獄裡享受特權的犯人,他在醫務室、圖書館和汽車調度場幹活時,就知道嗎啡、「大王」藥粉)。他沒有把眼前的痛苦和火柱聯繫在一起,他只知道火是美好的,亮麗的,是他過去需要、將來也永遠需要的東西。火,太妙了!

  過了一會兒第二個油罐爆炸了。即便在3英里遠的地方,他也能感覺到空氣中蔓延的熱浪。又一個油罐爆炸了,接著又是一個。停了一小會兒,又有6個油罐在尖銳的織物撕裂聲中爆炸。現在那兒看起來亮極了,他咧嘴笑著,眼睛裡滿是黃色的火焰,他忘記了受傷的胳膊,忘記了自殺的念頭。

  經過兩個多小時,所有的油罐都炸毀了,而後夜晚來臨,但那個夜晚並不黑,它是桔黃色的,伴著火的高溫。整個東方地平線都隨著火焰飛舞,這使他想起小時候曾有過一本H·G·韋爾改編的著名連環畫《世界大戰》,現在,許多年過去了,那個擁有連環畫的孩子已經消失了,但垃圾蟲還在,而垃圾蟲擁有的是奇特、可怕的秘密:馬爾蒂昂一家的死。

  該離開公園了,氣溫已經升高了10度。他應該往西去,像在保坦韋爾那樣,趕在火焰的前頭,與蔓延的毀滅比賽。但他此時根本無法進入競技狀態,只好在草地上睡下,火光在他的臉上跳躍那是一張疲勞的、被虐待的孩子的臉。

  在夢裡,黑衣人來了,穿著他那件帶面罩的長袍,看不見他的臉……但垃圾蟲還是覺得以前見過這個人。在保坦韋爾,當那些懶洋洋坐在糖果店和啤酒屋裡的人朝他吹口哨時,好像這個人就在他們中間,靜靜地若有所思。他在擦洗店幹活(用肥皂擦洗頭頂燈,洗抹布,擦洗車門檻板,問先生您是否要打蠟?)時,右手戴著海綿手套,浸泡得像條死魚,指甲像象牙一樣白,那時候他好像也見過這張臉,流露出瘋狂興奮的暴躁而猙獰的臉。當司法官把他送到特雷霍特,在他們給他電療的房間裡,他就是那個齜牙裂嘴的心理學助手,站在頭頂上方,手放在控制開關上(我要電擊你的大腦,孩子,用你的方式幫助你從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變成垃圾蟲,你想不想塗上熱蠟?),準備把1000伏的電壓通入他的大腦。他很清楚這個黑衣人:他的臉你永遠無法真切地看到,他的手從死亡紙牌中發出所有的黑桃牌,他的眼睛超越火焰,他的獰笑超越世上所有的墳墓。

  「我願意聽你的吩咐,」他在夢中感激地說,「我願為你而死!」

  黑衣人的手伸進長袍,把它變成黑色風箏的形狀。他們站在高處,在他們的下方,是躺在火中的美國。

  我會在我的炮兵中給你一個高級職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然後他看見1萬餘人的大隊人馬,混雜著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他們駕車向東,穿過沙漠,進入高山;他們卸下卡車、吉普車、帳篷和坦克;每個男人和女人的脖子上都掛著一塊黑色寶石,在其中一些石頭的中心,嵌著一個紅色斑點,那形狀像眼睛,或者像鑰匙。他看見了他自己,在先頭部隊中開著一輛車,巨大油箱的頂部裝有備胎,他知道卡車裡裝滿了凝固汽油……在他後面的隊伍中,是裝載著壓力炸彈、特勒地雷和塑膠炸彈的卡車;燃燒彈和逐熱導彈;手榴彈、機關槍及火箭發射器。死亡之舞要開始了,煙霧像小提琴和吉它的弦樂,硫黃石和無煙火藥的臭氣在空中彌漫。

  黑衣人又一次舉起手臂,當他放下時,一切都變得冷寂,火熄滅了,甚至連灰燼都變冷了。那一刻他又成了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渺孝害怕,糊裡糊塗。只有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不過是黑衣人巨大的國際象棋中的一個小卒,覺得自己受了矇騙。

  這時,他看見黑衣人沒有完全遮蓋住的臉,在眼睛的位置上,有兩個暗紅色的煤球在凹坑裡燃燒著,被照亮的鼻子窄窄的,像刀刃。

  「我願意聽你的吩咐,」垃圾蟲在夢裡感激地說,「我願為你而死!我的靈魂是獻給你的!」

  「我要派你去放火,」黑衣人嚴肅地說,「你必須去我的城市,那兒的一切都得清除。」

  「在哪兒?在哪兒?」期望中,他帶著焦灼的痛苦問。

  「西方,」黑衣人說,聲音漸弱,「西方,高山以外。」

  然後他醒了,仍然是夜晚,而且仍然明亮,火更近了,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房屋在爆炸。星星被一片濃重的油煙遮住,看不見了。一場大煙雨拉開了序幕,旱冰場染上了一層黑色。

  這時候他恢復了決心,因為他發現自己還能走。他一瘸一拐地往西走去,偶爾看見其他一些正離開加里的人,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大火。傻瓜,垃圾蟲幾乎有些溫柔地想。你們會燒死的,到了適當的時候,你們會燒死的。沒有人注意他,對他們來說,垃圾蟲只是另一個倖存者。他們消失在煙霧中。黎明後的某一刻,垃圾蟲一瘸一拐地穿過伊利諾伊的地界,芝加哥在他的北面,喬利埃特在他的西南,火焰消失在濃煙後面。那是7月2日的黎明。

  他已經忘記了把芝加哥燒成平地的夢,燒掉更多的油罐,燒掉隱藏在鐵路側線的裝滿液化氣的運輸車,燒毀房屋的夢。他對溫迪城毫無興趣。那天下午,他潛入芝加哥的海茨醫生診所,偷了一盒嗎啡針劑。嗎啡減輕了一點兒疼痛,但產生了一個更重要的輔助作用:使他對實際存在的疼痛不那麼在意了。

  那天晚上他還從藥房拿走了一大瓶凡士林,在胳膊的燒傷部位塗了厚厚的一層。他口渴極了,好像不停地想喝水。關於黑衣人的幻覺像一隻只綠頭蒼蠅在腦子裡飛進飛出。黃昏時他崩潰了,他已經開始認為黑衣人指給他的那座城市一定是錫沃拉,那座充滿希望的城市。

  那天晚上黑衣人又來到他夢中,用嘲諷的咯咯的笑聲,證實了他的猜想。

  沙漠的寒冷把垃圾蟲從混亂的記憶中拉了回來。在沙漠中永遠是冰或者火,沒有中間狀態。

  呻吟了片刻,他站起來,儘量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頭上群星閃爍,近得幾乎可以用手摸到,它們用迷人的光芒沐浴著沙漠。

  他摩挲著臂上滑嫩的肌膚,帶著渾身的傷痛回到公路上。現在,這些傷痛對他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他停了一會兒,俯看這座夜夢中的城市(那裡到處是閃爍的光點,像營地的燈光)。他開始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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