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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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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舒適的隧道從來沒有出現過,不過對於在這棟房子裡長大的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來說,擁有這個工作間(有時候父親稱之為「工具室」,母親則稱之為「你爸爸喝啤酒的肮髒去處」)就足夠了。那裡有古怪的工具和奇形怪狀的小玩具,有巨大的櫃子,櫃子裡有上千個抽屜,每一個抽屜都塞得滿滿當當,釘子、螺帽、刀片、砂紙(三種型號的砂紙:細的、中粗的和粗的)、鉋子、水準儀,以及所有她當時叫不上名字、如今仍然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工作間裡的光線十分昏暗,只從房頂垂下一隻掛滿了蜘蛛網的40瓦燈泡,燈光總是對準父親工作的身影。屋裡彌漫著灰塵、油污的氣味,還有煙斗冒出的煙味,她現在似乎得出一條規律:每個做父親的都必定抽煙。煙斗、雪茄煙、紙煙、大麻煙、印度大麻煙、萵苣煙,反正逃不出一個煙字,因為煙味是她童年時代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把那個扳手遞給我,法蘭妮。不是那把小的。今天在學校做什麼了?……是嗎?……那麼,羅德斯為什麼要把你推倒呢?……是呀,很嚴重的擦傷。不過跟你衣服的顏色倒是挺相配的,你不覺得嗎?現在你只要找到羅德斯,讓她再把你推倒一次,把另一條腿也擦傷,那兩邊就對稱啦。把那把大起子遞給我,好嗎?……不,黃把的那個。」 「法蘭妮·戈德史密斯!馬上給我從那個肮髒的地方滾出來!把校服換下來!馬——上!你又要髒得不成樣子了!」 即使到了現在,她已經21歲,她還會彎腰穿過那道門,站在父親的工作臺和那個冬天裡暖洋洋讓人昏昏欲睡的古老的本·弗蘭克林爐子之間,捕捉星星點點小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在這間屋子裡長大的感覺。這是一種虛幻的感覺,幾乎總是帶著淡淡的憂傷,回憶起她已經很少憶起的夭折的哥哥弗雷,他曾經多麼健壯地成長,可終於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飛走了。她站在那兒,聞著無孔不入的油味,聞著潮濕的黴味,和父親的煙斗散發出的淡淡的煙味。她幾乎想不起那時候自己是怎樣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小女孩,可是離開這個地方,她有時候反倒會記起來,而這種感覺是愉快的。 不過現在還是來說說客廳吧。 客廳。 如果說工作間就像父親的煙斗發出的幻覺般的氣味(他有時在她耳痛的時候,輕輕地把煙噴進她的耳朵,不過之前他總是先讓她保證不告訴卡拉,因為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大發雷霆),是童年時代幸福的象徵,那麼客廳則代表著一切你希望永遠忘掉的童年的記憶。不跟你說話的時候把嘴巴閉上!記吃不記打!立刻上樓換衣服,你不覺得穿這個不合適嗎?你的腦子是木頭做的嗎?法蘭妮,別抓弄你的衣服,人家還以為你身上有跳蚤呢。你安德魯叔叔和卡萊娜嬸嬸會怎麼想?我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在客廳,你必須保持緘默;在客廳,你想搔癢卻不能;在客廳,不絕於耳的是專制的命令和無聊的談話,親友捏痛你的面頰;噴嚏不能打,笑不能笑,還有最受不了的,連呵欠也得憋回去。 客廳的中心是那只時鐘,那只令她母親魂牽夢繞的時鐘。這只鐘是卡拉的祖父托賓斯·鮑恩1889年搬回家的,此後幾乎立即被奉為傳家寶,多年來歷經變遷,每次都被小心地包好,買好保險,隨著全家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這只鐘的誕生地是紐約州的布法羅,一家名叫托比亞斯的作坊,那地方的煙味和齷齪勁絲毫不亞於彼得的工作間,雖然這種比較要是讓卡拉聽到一定會斥為風馬牛不相及),當家族中有人因癌症、心臟病或事故去世時,這只鐘有時又被從家裡的一個位置挪到另一個位置。自從彼得和卡拉大約36年前搬進這棟房子,這只鐘就一直立在客廳裡,忠實地守著自己的崗位,滴嗒,滴嗒,把平淡無奇的時間細細密密地分割開來。如果她願意,這只鐘總有一天會是她的,當法蘭妮注視著母親蒼白、震驚的面孔,她曾經認真地想過。可是我不想要!我不想要,而且也不會要的! 在這個房間裡,玻璃鐘下放著一些幹花,地上鋪著一塊嵌著暗紅色玫瑰花圖案的鴿灰色地毯,一扇雅致的凸肚窗俯瞰山下的1號公路,公路和花園之間是一大片水蠟樹樹籬,這是在加油站剛剛在公路拐角處出現的時候,卡拉以一種不折不撓的熱情,不斷催促丈夫種下的。這樹籬一經種下,她又熱情不減地催促丈夫想辦法讓樹籬快些長高。法蘭妮心想,即使是放射性肥料能幫她拔苗助長的話,她也決不會棄之不用的。隨著樹籬不斷長高,卡拉關於水蠟樹的抗議的噪聲在逐漸減小,估計再過兩年左右,這噪聲就會完全消失,因為到那時,樹籬的高度就會把那個討厭的加油站完全遮住,使這神聖的客廳從此免遭褻瀆。 至少,有關這個話題的噪聲將會消失。 牆紙上巨大的綠葉紅花的圖案幾乎和地毯上的玫瑰花同樣暗淡。早期的美式家具和一套深色的紅木雙門家具。一隻僅供展示的壁爐,壁爐旁邊永遠一塵不染的紅磚地面上,一成不變地擺著一截樺木。在法蘭妮看來,那截木頭怕是早已乾燥得像報紙一樣一點就著。樺木上面吊著一隻巨大的罐子,大得足以供小孩在裡面洗澡。罐子是從法蘭妮的曾祖母手中傳下來的,它一成不變地懸掛在那塊永恆的樺木上面。壁爐台的上方,結束這一部分畫面的,還有那杆一成不變的燧發槍。 平淡無奇的時間被分分秒秒地分割開來。 她最早的記憶之一,就是在那塊印著暗紅色玫瑰花圖案的鴿灰色地毯上撒尿。她那時大約3歲,還沒有經過長時間的訓練,可能也沒有獲准進入這間重要場合專用的客廳,因為小孩子製造意外的機會比較多。不過不知怎麼她還是進去了,然後就看見她的母親百米衝刺般跑過來,一把抓起她,想趁那要命的事情還沒發生趕緊阻止她,可是她已經憋不住了,屁股周圍的鴿灰色地毯慢慢變成暗灰色,她的母親尖聲高叫起來。那污漬最終被洗去了,可誰知道經過了多少次耐心的洗滌?也許上帝會知道,反正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不會知道。 那一次,法蘭妮和諾曼·伯斯坦躲在穀倉裡,一邊的乾草上堆著兩人的衣服,正在彼此觀察的時候被母親撞個正著,母親就是在這間客廳裡給她訓話的,聲色俱厲,毫不含糊,不厭其詳。當平淡無奇的時間被那只老爺鐘莊嚴的滴答聲分割得支離破碎,卡拉問她,要是讓你光著身子到國家一號公路上遛一圈,你願不願意?那會怎麼樣?6歲的法蘭妮哭了起來,不過說不清什麼原因,她總算抑制住了漸漸逼近的歇斯底里的發作。 10歲的時候,有一次她騎在車上,只顧回頭對喬治亞特說話,一下子撞在了郵筒上。她的頭磕破了,鼻子流了血,雙膝也蹭破了皮,眼前一陣金星亂冒。恢復清醒之後,她沿著車道蹣跚地走回家,眼淚汪汪地,被那麼多從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嚇壞了。她本來要找父親求救的,可是父親上班去了,她只好磕磕絆絆地進了客廳。她的母親正在給維爾納太太和佐治太太沏茶。出去!她尖聲叫道。接著她跑過去,抱住法蘭妮,喊著:「哦,法蘭妮,哦,親愛的,出了什麼事,看你可憐的鼻子!」可是她還是把法蘭妮領到廚房,因為那裡的地板不怕被血玷污。儘管她一直柔聲撫慰,可法蘭妮永遠也忘不了,她的第一個反應不是「哦,法蘭妮!」而是「出去!」她最關心的是那個客廳,在那裡,平淡無奇的時間可以一分一秒地走,而鮮血卻沒有權利流。永遠忘不了這一幕的也許還有佐治太太,儘管法蘭妮當時淚眼模糊,她還是瞥到了這位女士在那一瞬間臉上震驚的、不敢相信的表情。從那以後,佐治太太幾乎再也沒有登門。 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她的成績單上的品行分得了個「差」,於是她自然被請進客廳跟母親討論這個評語。高中畢業那年,她因三次課後留校的紀錄又被請進了這間客廳。客廳是討論法蘭妮理想的地方,而她的理想在這裡似乎總被斥為淺薄可笑;客廳是討論法蘭妮希望的地方,而她的希望在這裡似乎總被判定毫無價值;客廳也是討論法蘭妮不滿的地方,而她的不滿在這裡似乎全成了無理取鬧更別提她的哭泣、牢騷和不知足了。 客廳也是安放她哥哥棺木的地方,支架上放著玫瑰、菊花和山谷的百合,芳香滿屋,而在那個角落,面無表情的老爺鐘固守著它的崗位,滴答,滴答,分分秒秒地分割著平淡無奇的時間。 「你懷孕了。」卡拉又一次重複道。 「是的,媽媽。」她的聲音乾巴巴的,可她不允許自己舔一下乾燥的雙唇,相反,卻把它們狠狠地閉起來。她想:在我父親的工作間裡,有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她永遠都會在那裡,笑著,躲在桌子下面,躲在帶著上千個抽屜的工具櫃後面,結痂的膝蓋頂著胸膛。那是個幸福的女孩。可是在我母親的客廳裡,有一個小得多的小女孩,她會忍不住像一隻討厭的小狗一樣把尿撒在地毯上。一隻討厭的小母狗。她同樣永遠都會在那裡,不管我多麼希望她消失。 「哦,法蘭妮,」她母親說,語速非常快。她一隻手撐著一側的臉頰,宛如一個被人冒犯的少女。「這事是怎麼發生的?」 這問題跟傑西提的一樣。她真的被激怒了,她的問題居然跟他的一樣。 「既然你自己生過兩個孩子,媽媽,我想你知道它是怎麼發生的。」 「你少給我狡辯!」卡拉喊道。她怒目圓睜,眼裡幾乎噴出火來,那陣勢曾讓小時候的法蘭妮心驚肉跳。她以極快的速度站起身來(這個動作也曾讓法蘭妮心驚肉跳)。這是個高個的女人,一頭灰色頭髮優雅地在頭頂盤成髻,髮髻頂端帶著發飾,那常常是巧手美容師的藝術品。高挑的身材,穿一件時髦的綠色外衣和一條完美的米色長褲。她走到壁爐台前,這是她遇到煩惱時的習慣動作。她站在那兒。在燧發槍的下面,放著一本大大的剪貼簿。卡拉是半個業餘家譜學家,她的整個家族都裝在那個本子裡面……至少從遙遠的1638年算起,那時這個家族的第一位有案可稽的祖先已經在從倫敦的無名百姓中出人頭地,一個古老的教堂收錄了他的姓名:默頓·唐斯,弗裡馬森。4年前,她的家譜發表在《新英格蘭家譜學家》上,而卡拉就是編纂人。 現在她用手指撥弄著那本苦心經營的書,那是個無人能夠涉足的安全所在。難道那些名字中間就沒有小偷?沒有酗酒的人?沒有未婚母親?法蘭妮感到懷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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