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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有時候金·拉夫敲門,你是不會把他拒之門外的。」彼得說。

  「我想肯定不會。不過傑西就會這樣做。如果我們結了婚,他會時不時回家看看我是不是把這位不受歡迎的客人請進家。用不著天天請,有那麼幾次就夠他大發脾氣的了。那時候我就得努力地……我想……」

  「我想你一定會不高興。」彼得一邊說,一邊緊緊地摟住她。

  「我想我會不高興的。」她說。

  「那就別因為你媽而改變主意。」

  她閉上眼睛,心裡越發覺得踏實了。他全能理解,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你認為我打胎怎麼樣?」過了一會兒,她問道。

  「我想這才是真正要說的問題。」

  她注視著他,覺得十分驚訝。

  他帶著一絲看破天機似的得意的微笑,濃濃的左眉輕輕揚起。儘管這樣,她仍然覺得他還是十分嚴肅的。

  「也許是這樣吧。」她慢吞吞地回答。

  「聽著,」他說,可卻莫名其妙地打住了話頭。她確實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耳朵充斥著麻雀、蟋蟀的叫聲,還有遠處傳來的飛機的轟鳴、汽車的喧囂。

  她剛想開口,他抓住她的手,開口說道:「法蘭妮,爸爸確實老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到1956年才結婚。」

  他心事忡忡地注視著她。

  「卡拉那時候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她那時,那時起碼還年輕。等到你哥哥弗雷死後,她就變了個人。人也開始老了。弗雷死後她就再也長不大了。這話可能有點不中聽,可你別以為我是在說你媽媽的壞話。我是這樣覺得,弗雷迪死後卡拉就再也長不大了。她看人看事總是戴著厚厚的一層有色眼鏡,自己還以為不錯。」

  「她那時候是什麼樣,爸爸?」

  「這個……」他沉吟了一下,默然地往園子外面的遠處望著。「她和你很像,法蘭妮。愛笑。我們經常去波士頓看紅襪棒球隊的表演,打到第7局的時候她總要和我出去,到小吃攤子喝上一點啤酒。」

  「媽媽……會喝啤酒?」

  「會喝。打到第9局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洗手間裡,出來以後她就對我大吵一通,說我讓她耽誤了很精彩的一段比賽,其實非要到下面的小吃攤子喝酒的是她。」

  法蘭妮努力地想像自己的母親一手拿著一杯啤酒,像一個熱戀中的女孩抬頭看著父親合不攏嘴的樣子。但她覺得怎麼也無法想像。

  「她一直沒有懷孕。」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們一起去看了醫生,想檢查一下兩個人誰出了問題。醫生說兩個人都很正常。後來到了1960年,生了你的哥哥弗雷。你媽媽喜歡得不行。弗雷是她父親的名字,這個你知道。1965年她流了一次產,我們都以為這是最後一次了。到1969年又有了你,早產一個月,不過一切正常。我非常喜歡你。我們都有了自己喜歡的孩子,可是弗雷死了。」

  他不再出聲,一臉痛苦的神情。弗雷·戈德史密斯死於1973年,那時他13歲,法蘭妮4歲。開車撞倒弗雷的人是酒後駕車,曾經多次違章。弗雷7天后死了。

  「我想墮胎太好聽了。」彼得·戈德史密斯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說著,仿佛每個字都令他心痛。「我覺得這簡直就是故意殺害嬰兒。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思想太僵化,不管怎麼說,這個問題你現在必須考慮。我說過,我已經老了。」

  「你不老,爸爸。」她喃喃自語。

  「老了,老了。」他突然變得十分粗魯,顯得心煩意亂。「我已經老了,還一門心思地想對年輕人指指點點。一個酒後駕車的司機17年前奪去了我兒子的生命,我的妻子從此精神失常。一提墮胎我就會想到弗雷,沒有辦法,就像詩歌朗誦會上你不由自主笑出聲一樣。你的母親會一板一眼地提出反對。她會說,這是道德問題。這是一種有2000年傳統的道德。生命的權利。我們西方人的全部道德都是以生命的權利為基礎的。我只看到了弗雷。他受了內傷,根本救不活。我看到了弗雷。他在床上躺了7天,渾身打著繃帶。人命太賤,有了打胎,人命就更賤了。我看的書比她多,但弗雷的死讓她想得比我還要多。我們做的,我們想的——這些有時都太過武斷。這件事我怎麼也忘不了。就像喉嚨裡堵了一塊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好些合乎邏輯的東西都是從荒謬中推導出來的,都是從信念中推導出來的。我是不是在胡言亂語?」

  「我不想打胎。」她輕聲說道,「我有我的道理。」

  「什麼道理?」

  「孩子是我身上的肉。」她微微揚起下巴說道,「就算是只想自己,我也不在乎。」

  「你會不會放棄?」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想?」

  「不想。我要生下它。」

  他不再出聲。她仿佛感覺到他有些失望。

  「你在想著我的學業,是不是?」

  「沒有。」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把手叉在後腰,骨節喀喀地響了幾聲。「我在想,我們聊得挺長了。你現在還沒有必要就做決定。」

  「媽媽回來了。」她說。

  他隨著她的目光望去。卡拉的車子在薄暮的餘光中開上了車道。卡拉看到了他們,按了幾下喇叭,向他們起勁地揮動著手臂。

  「我得告訴她。」法蘭妮說。

  「是得告訴。不過隔一兩天再說吧,法蘭妮。」

  「好吧。」

  她幫他收拾好工具,然後兩人一起向車子的方向走去。

  第7章

  太陽剛落下去,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地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餘輝,就在這電影人稱作「奇妙時刻」的短短幾分鐘裡,維克·帕爾弗裡從昏昏沉沉中清醒過那麼一小會。

  我要死了,他想。這幾個字在腦際怪異地響過,他產生一種幻覺,以為自己喊出了聲,其實並沒有。

  他環顧四周,看到一張病床,他覺得自己的肺裡像是浸滿了水,於是彎腰想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被銅絲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床邊都向上翹著。看來是遭了不少罪,他想,覺得有點好笑。真是見鬼了。最後才想起:我這是在哪兒呢?

  他脖子上圍著塊涎巾,上面滿是痰跡。頭又疼了起來,各種千奇百怪的念頭在腦子裡忽隱忽現。他知道自己剛才一直昏迷著……說不定還會昏過去。他真是病了,看眼下的情況,不會很快痊癒,連好轉也談不上,不過是片刻的緩解而已。

  他用右腕內側碰了碰前額,便又立即彈了回來,像被火爐燙了一下。好傢伙,燒得還真厲害。渾身上下還插滿了管子,兩根細細的透明管從鼻孔裡鑽出來,還有一根從床單下面盤曲而出,和地板上的一個瓶子連著,至於另一頭連著什麼部位,他心裡很清楚。床邊的架子上吊著兩個瓶子,分別伸出兩根管子,在頭上合二為一成Y狀插進胳膊裡。這是靜脈注射。

  你還覺得不夠嗎,他想。除了這些管子,還有七纏八繞的電線。頭皮上,前胸上,左臂上也有,還有一根像是粘在了肚臍上,把肚臍蓋了個嚴嚴實實。他敢肯定,屁眼裡也塞進了什麼東西。天知道是什麼鬼玩意,不會是他媽的雷達吧?

  「嗨!」

  他想大聲叫喊,嘴裡發出的卻是重病之下氣若遊絲的呻吟。這聲音也是好不容易才擠出來,嗓子裡的粘痰快讓他喘不過氣來了。

  媽媽,喬治把馬牽進來了嗎?

  他開始囈語,紊亂的意識像流星般陡地劃過。那一刻,他幾乎完全陷入幻覺之中。我活不了多久了,他想。這想法讓他感到恐慌。看著骨瘦如柴的胳膊,他估計體重起碼掉了30磅,而且,這還只是個開始。這箔…誰知道這是什麼箔…遲早會要了他的命。他會像個虛弱的老人,胡言亂語一通,然後死掉。想到這裡,他不禁毛骨悚然。

  喬治和諾爾馬·威利斯約會去了。維克,你自己去牽馬吧,把草料袋掛上,聽話。

  不是我的事。

  維克多,你愛媽媽,對不?

  沒錯,但這不是

  你真的愛媽媽,對不?媽媽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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