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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現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頭髮亂亂的,疲憊地咧著嘴傻笑。他的兩條腿仍感覺麻木,他不得不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他想起她曾經告訴過他如果他這樣的時候就必須去浴室,現在,他不動了,任憑麻木的感覺刺痛著他。

  「你好,媽媽,」他說。

  她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一種敬畏之情又回到了他的心中,像小鳥歸巢一般的感覺。擔心她會轉身離他而去,拒絕接受他,給他一個背影,或者走到拐角處的地鐵口,離開他。

  她喘了口粗氣,一個人搬起一件重物前就是這樣喘粗氣。她說話的聲音是那麼的自然、輕柔——那麼恰如其分——他感到非常高興,幾乎忘了他的第一印象。

  「你好,拉裡,」她說,「上樓吧。我從窗戶往外面看時,就知道是你。我已經打電話請了病假。」

  她轉身領著他上了原先兩隻石狗中間的臺階。他跟著她上了三個臺階,趕上了她,由於腿腳麻木走得還不利索。「媽媽?」

  她轉過頭來,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她的臉上閃現出一種驚恐的表情,好像寧願被搶劫,也不願意被擁抱似的。接著,臉上的驚恐消失了,她接受了他的擁抱,也緊緊地抱住了他。她的香粉味悄悄地鑽到他的鼻孔裡,不經意地勾起了鄉愁,如此強烈、甜蜜又如此苦澀。過了一會兒,他想他快要哭了,還自鳴得意地想她可能也會這樣;此時此刻十分感人。透過她傾斜的肩,他可以看那只死貓,一半在裡,一半在外地躺在垃圾箱裡。當他們分開時,她的眼睛乾幹的。

  「來吧,我給你做點兒早飯。你是不是開了一整夜的車?」

  「是的,」他說,聲音因動了感情而略微有點兒沙啞。

  「那好,來吧。電梯停了,但是只有兩層。這對有關節炎的哈爾西太太來說更糟。她住五層。別忘了擦擦你的腳。如果你帶著泥進來,弗裡曼先生會說我的。我發誓他能聞出來。肮髒是他的大敵,是吧?」他們現在都住在樓上。「你能吃3個雞蛋嗎?我還要做土司,如果你不介意吃粗麥麵包的話。來吧。」

  他跟著她穿過原先那兩隻石狗,他有點淒涼地看著它們曾經矗立的地方,只是想確認一下它們真的不見了。她推開門,倆人走了進去。甚至那深棕色的窗簾和飯香都沒變。

  艾莉絲·安德伍德給他做了三個雞蛋、鹹肉、土司、果汁、咖啡。他把飯都吃了,只剩下咖啡,他點燃了一支煙,從桌子旁向後退了退。她對香煙閃現出指責的神情,但沒說什麼。這使他恢復了一點自信——一點,並不是很多。她擅於耐心等待時機。

  她把鍋放到刷碗水中,它發出了點兒嘶嘶聲。她變化不大,拉裡此時正在想。有點老了——現在她可能已經51歲了——頭髮有點變灰了,但頭上仍是滿頭黑髮。

  他開始往咖啡碟中彈煙灰;她把碟子突然抽走,換上了一個煙灰碟,她一直把它放在碗櫥裡。碟子已經被咖啡弄髒了,似乎最適合彈煙灰進去。煙灰碟很乾淨,一點瑕疵都沒有,他往裡面彈煙灰有點於心不忍。

  「你終於回來了,」艾莉絲說,「回來做什麼?」

  好吧,媽,我的這個朋友開導我要認清人生——那幫成群結隊的傻瓜總是跟著我。我不知道朋友這個詞是否適合他。他在音樂上敬重我,就像我敬重1990年水果口香糖公司一樣。但他讓我穿上了旅遊鞋,羅伯特·弗羅斯特不是說過,家是那種地方,當你走到那時,你的雙腳就不由得要帶你走進?

  他大聲說:「我很想你,媽媽。」

  她哼了一聲。「這就是你經常給我寫信的原因?」

  「我可不太愛寫信。」他慢慢地抽了口煙,吐了5個煙圈兒,慢慢地飄散了。

  「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他笑著說:「我可不太愛寫信。」

  「對你的媽媽還耍心眼兒。這一點沒變。」

  「我很抱歉,」他說,「媽媽,你怎麼樣?」

  她把鍋放好,拔掉洗滌槽的塞子,把發紅的手上的肥皂沫擦掉。「還好吧,」她說,又回到桌旁,坐下。「我的背還是痛,我吃了藥。勉強還過得去。」

  「自從我走後,你沒有犯過病嗎?」

  「犯過一次。但讓霍爾默斯醫生看過了。」

  「媽,那些按摩療法都是……都是騙人的。」他不說話了。

  「都是什麼?」

  面對她的笑容,他不自然地聳了聳肩。「如果你有錢,又是白人,只有21歲。他幫你,那當然很好。」

  她歎了口氣,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丸冬青油救命丸。「我可遠不止21歲。而且我也感覺到了。要一丸嗎?」他沖著她拿的救命丸搖了搖頭。她自己吃了。

  「你還是很年輕,」他開玩笑地恭維著,像以前一樣。她一直喜歡這樣,但現在,聽了這話,她的嘴角只浮現出一絲笑容。「你的生活中有新的男人嗎?」

  「有幾個,」她說,「你怎麼樣?」

  「沒有,」他鄭重地說,「沒有新的男人,只有一些姑娘,不是新男人。」

  他希望她大笑,但這次她還是只露出了一絲微笑。「我讓她煩惱了。」他想。那是什麼原因呢。她不知道我來這兒想要幹什麼。她畢竟為了讓我露面等了3年。

  「拉裡還是那個老樣子,」她說,「從來沒正經過。你沒有定婚吧?是不是一直在和人約會?」

  「我和好幾個女孩約會,媽媽。」

  「你總是這樣。至少你從沒回家告訴我你讓一個漂亮的天主教女孩懷孕了。你以前要麼不是小心謹慎,非常幸運,要麼就是非常有禮。」

  他努力板著臉。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她直接或轉彎抹角地對他談起異性。

  「不管怎樣,你要聽著,」艾莉絲說,「他們說單身漢總有樂子。不是那回事。你已經長大了,能瞎折騰了,弗裡曼先生就是這樣。他要了那間挨著人行道的屋子,總是站在窗戶那兒,希望刮來一陣大風。」

  拉裡哼了一聲。

  「我從收音機裡聽到了你的歌。我告訴別人,那是我兒子。那是拉裡。大多數人都不相信。」

  「你聽到了?」他奇怪為什麼她一開始不說,而是先說了些不足掛齒的小事。

  「是的。一直從年輕姑娘聽的搖滾樂電臺聽的。羅克電臺。」

  「你喜歡嗎?」

  「就像我喜歡聽那類音樂一樣。」她堅定地看著他,「我認為有一些歌聽來很有啟發。下流。」

  他發現自己的腳總是移來移去的,他強迫自己不動。「可能只是聽起來……有些激情。就這些。」他的臉泛著紅光。他從未想過坐在媽媽的廚房裡討論激情問題。

  「『激情』應該在臥室裡。」她簡短地說了一句,結束了關於他的成名歌曲的藝術討論。「還有,你的嗓音變了,聽起來像個黑人。」

  「現在嗎?」他打趣地問道。

  「不,是在收音機裡像。」

  「她應該走過來。」拉裡一邊壓低了嗓音模仿比爾·威瑟斯的唱法,一邊笑著。

  「就像這樣,」她點點頭,「當我還是個姑娘的時候,我覺得弗蘭克·西納特拉標新立異。現在他們有了這種說唱,他們叫說唱。我看是大嚷大叫。」她用妒忌的眼神看著他。「至少你的專輯中沒有大嚷大叫。」

  「我有版稅,」他說,「賣出一張專輯就抽一定百分比的稅。它分成若干部分……」

  「噢,接著說,」她說,她的手作了一個轟趕的動作。「我數學考試從來沒及格過。是他們付給你錢,還是你貸款買了那輛小車?」

  「他們給我的不多,」他說,差一點說漏了嘴,還好收住了。「那輛車我付了定金。其餘的那部分錢我一直在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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