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玫瑰瘋狂者 | 上頁 下頁
五〇


  她從十五歲開始說起。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特別喜歡在頭髮上系一根粉紅色的絲帶,她覺得美極了。一天晚上,她打算參加的一個未來家庭主婦集會被臨時取消,父親要在兩個小時之後才能來學校接她回家,為了消磨時間,她便去看了一場兩個校隊之間的籃球賽。她說,她去那裡是為了讓別人看到她系著一根漂亮的粉紅色絲帶。圖書館整個都空了。在露天看臺上,一個身穿隊服的小夥子在她身旁坐下,他是個寬肩膀的大男孩兒。這個高中生如果不是在十二月份因為打架被開除的話,本來應該和其他校隊隊員一起在場上打比賽。她繼續著談話,任憑自己的嘴巴不停地傾瀉,儘管她曾經打算把這一切永遠都留在心底。關於網球拍的故事她將永遠守口如瓶,不會講給任何人聽。她只對比爾講了諾曼怎樣在度蜜月時咬了她,她努力說服自己這是愛的一種特殊方式;以及流產;她還告訴他面孔上和背部的傷痕為什麼會有重要的區別……等等。「所以我總是不停地需要上廁所。」她低下頭,神經質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笑,「不過現在好多了。」她告訴他在他們剛剛結婚時,他經常用打火機燒她的手指和腳趾,幸運的是這種折磨在諾曼戒煙以後就停止了。她還告訴他,一天晚上諾曼回家後,把晚餐放在腿上,一聲不響地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當主持人播完新聞之後,他把盤子放在飯桌上,拿起一根鉛筆就往她身上使勁兒紮下去,鉛筆頭像一顆黑痣般留在皮膚下面,不過當時幾乎沒有流血。她告訴比爾,她並不怕諾曼對她的嚴重傷害,最使她害怕的是他的沉默。當她問他她到底做錯了什麼時,他從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在她身後走來走去,直到她不再說話為止。她沒想過要逃跑,那樣做無異於往火藥桶裡扔火柴。他不斷地用鉛筆紮她的胳膊。肩膀和胸部,每當鉛筆頭通過外衣紮進她的皮膚裡,衣服就發出短促的爆破聲:噗!噗!噗!最後她躲在角落裡縮成了一團,用膝蓋頂住胸口,胳膊緊緊地抱著腦袋。他臉上裝出一副嚴峻的表情跪在她面前,不停地用鉛筆紮她,不斷地發出那種噗噗的聲音。她告訴比爾,那時她斷定他一心想殺了她,她將成為這個世界上惟一被一支二號蒙古鉛筆殺死的人……她還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絕對不能尖叫,因為鄰居會聽見,她不希望他們發現自己是怎樣在羞辱地活著。當她痛苦到了非尖叫不可的地步時,諾曼去了浴室,關上了門。他在那裡待了很久。這時她便開始考慮逃跑,只要能離開這所房子,去任何地方都行。但當時已經是深夜,況且他又在家。假如他發現她跑了,他會窮追不捨,一旦抓住她就把她殺掉。她知道他會這樣。「他會像咬雞胸骨似地咬斷我的脖子。」她說話時始終沒有抬起頭來看比爾。她向自己保證一定要離開諾曼,只要他再傷害她,便立刻離開他。但是自那以後大約五個多月過去了,他一次都沒有碰過她。開始並沒有感覺到事情有多糟,於是她就告訴自己,既然能夠忍受他一遍一遍用鉛筆紮她,就應該能夠忍受他的拳頭。她不停地這樣想,直到1985年,他對她的毆打突然開始升級。她告訴他那一年溫迪·亞洛事件使諾曼變得謹小慎微。

  「就是你流產的那一年嗎?」比爾問道。

  「是的。」她對著自己的手說,「他還打斷了我的一根肋骨,也可能兩根,我記不清了。你不覺得很可怕嗎?」

  他沒有答腔。她接著又說了下去,告訴他最可怕的是諾曼長久的沉默,這比使她流產還要嚇人。他什麼也不說地看著她,鼻子響亮地出著氣,就像一隻野獸準備猛撲過來似的。在她流產以後,事情變得好了一點兒。她告訴他自己是怎樣在搖椅上打發時間的,當她聽見諾曼的車開進車道,拉開桌子準備晚飯時,才意識到自己一天幾乎洗了八九次澡了。通常她總是關掉浴室的燈。「我很喜歡在黑暗中洗澡。」她仍然不敢把眼睛從自己的手上移開,「裡面就像一個潮濕而安全的密室。」

  安娜因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給她打電話。她得到一些報紙上沒有披露的、被警察扣下來以便進一步查明事實真相的消息。彼得·斯洛維克全身被咬了三四十口,至少丟失了一塊骨骼。警察相信兇手帶走了它。安娜從治療小組得知,羅西·麥克蘭登在本市接觸過的第一個重要人物就是安娜的前夫彼得·斯洛維克,而羅西曾經與之結婚的恰恰是一個咬人的畜生。安娜補充道,這二者之間也許沒有必然的聯繫,但是……萬一有另一種可能呢?

  「一個咬人的畜生,」比爾輕輕地自言自語著,「人們就是這樣稱呼這種人嗎?」

  「我猜是這樣。」羅西說,由於擔心他不相信她的話,便揭開錄音公司的粉紅色體恤衫的短袖,露出了右肩膀,她指給他看上面的白色傷疤,看上去那像是一塊鯊魚咬過的痕跡。這是他第一次,也是他在蜜月中給她留下的結婚禮物。她又伸出了左臂,給他看另一處殘留的傷痕。這塊傷疤使她想起了茂密叢林中長著獠牙、隨時準備猛撲過來的野獸。

  「這一次傷口流了很多血,後來感染了。」她的聲音就像在說一件日常瑣事,「但是我沒有去醫院。諾曼給我帶回了一大瓶抗生素藥片。後來傷口慢慢癒合了。他認識各行各業的人,從這些人那裡他能夠得到各種各樣的東西。他把他們叫做『父母的小幫手』。這個人非常狡猾,對嗎?」

  她說話時眼睛仍然盯著自己那雙放在膝蓋上的手。最後她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向他臉上迅速看了一眼,探測一下他對這些話的反應。但是她看到的情景使她大吃一驚。

  「羅西,你說什麼?」比爾坦率地問了一聲。

  「你在哭?」羅西說,現在連她自己的聲音也有些發抖。

  比爾看上去有些意外。「不,我沒有,至少我並不知道。」

  她伸出食指在他眼睛下面摸了一下,伸到他的眼前,讓他看手指上的淚水。他咬著嘴唇仔細地看著。

  「你沒有吃多少。」他的紙碟子裡還剩了半隻熱狗,麵包旁灑落著幾片芥辣味泡菜。比爾將紙碟子扔進長凳旁的垃圾筒裡,又回過頭來看著她,心不在焉地擦著臉頰上的淚痕。

  羅西心中籠罩著陰雲。她想離開公園的長凳,卻已經為時太晚了。他現在該問她為什麼要和諾曼在一起了。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它將成為他們之間的第一個障礙。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跟諾曼在一起,更不知道為什麼一滴血就改變了她的一生。她只知道在那些歲月裡,全家最溫馨的地方只能是浴室,它黑暗、潮濕、霧氣蒸騰,就像是個秘密的儲藏室。有時她在搖椅上躺了半個小時就像剛剛過去了五分鐘,當你生活在地獄的烈火中時,任何問題對你來說都沒有意義。地獄裡更不存在動機和目的,治療小組的姐妹們都知道這一點;那裡從來沒有人問她為什麼要跟諾曼繼續生活下去。她們早就知道。她們是從自己的經歷中知道的。她猜想,她們中間說不定有人知道網球拍是怎麼回事……她們甚至知道比網球拍更加糟糕的事情。

  但是比爾的最後一個問題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努力掙扎了一下,才沒有摔倒。

  「1985年溫迪·亞洛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他殺死她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她感到非常震驚,這可不是那種不經過考慮就可以信口開河的問題。雖然人們一直在含混不清地傳說著,但是從來沒有得到過完全的證實,它已經在她心頭縈回了許多年。

  「羅西?我在問你,你認為他殺死她的可能性——」

  「我認為很可能……哦,實際上可能性很大。」

  「她的死對於他來說是個解脫,不是嗎?民事法庭就不會將這件案子無休止地拖延下去了。」

  「你說得對。」

  「如果她被人咬過,你認為報紙上會提到嗎?」

  「我不知道。可能不會吧?」她看了一眼手錶,迅速站了起來,「哦,小男孩兒,我現在該走了。羅達希望十二點一刻就開始,現在已經十二點十分鐘了。」

  他們開始肩並肩往回走。她發覺自己渴望他的手繼續留在她的腰上,但是她的一半告訴她不要大貪婪,另一半告訴她不要自找麻煩,他只是對她做了一點兒小事。

  我想我一定是愛上他了。

  這並不是今天的頭條新聞。事情早已發生了。

  「安娜關於警察說了些什麼?」他問她,「她是否讓你去報警?」

  她在他的手臂中顯得有些僵硬和呆板,嗓子眼兒直發幹。

  警察是兄弟。這句話諾曼已經對她說過無數遍。執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羅西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相互支持、互為隱瞞達到了一種怎樣的程度。但是她知道,諾曼經常帶回家的那些警察看上去和他一樣的可怕,她還知道,諾曼從來不說任何一位警察的壞話,甚至包括他的第一個搭檔,他最厭惡的那個詭計多端而且貪污受賄的雜種格登·薩特威特,當然還有哈裡·畢辛頓,他善於用那雙貪婪的眼睛把羅西從頭到腳扒個精光。哈裡得了一種皮膚癌,早在三年前就提前退休了,但是1985年他仍然是諾曼的助手,當時裡奇·班德和溫迪·亞洛一案剛剛告一段落。假如這件事正如羅西所懷疑的那樣,是諾曼殺害了溫迪·亞洛,那麼哈裡肯定會給予諾曼關鍵性的支持。不僅因為他本人也捲入了此案,還因為天下執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警察以與常人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他們要扒了皮抽了筋地看。這使他們變得不同于常人,使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變得絕非普通人能夠相比。諾曼就是這樣被造就出來的。

  「我決不靠近警察。」羅西連珠炮似地說著,「安娜說我用不著非去不可。沒有人能強迫我這樣做。警察都是他的朋友和兄弟,他們互相包庇,而且——」

  「放鬆點,別緊張,」他有些慌亂地說,「放鬆點,現在沒事了。」

  「我怎麼可能放鬆!我想說的是,你並不瞭解情況。正因為如此我才給你打了電話,說我再也不能和你見面,因為你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樣的事情。假如我去本地的警察署跟他們談,他們肯定會和我家鄉的警察聯繫,如果碰巧是跟他一起辦過案的、經常在淩晨三點一起監視罪犯、曾經把生命託付給他的一位警察……」她腦子裡想著哈裡,那個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乳房看的傢伙,她每次坐下來之後,總是一遍遍地將裙邊拉好。

  「羅西,你沒有必要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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