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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肚子裡饑腸轆轆的感覺使他有了主意。

  是的,我得吃點東西,汽車最後一次休息是在晚上六點鐘,現在我已經餓極了。

  距離售票窗口不遠處有個自助餐廳,諾曼順著那個方向走去,跨過流浪漢的身體,竭力克制住強烈的欲望,才沒有將那些頭上系發帶的雜種一腳踢到離他最近的鋼椅子腿上。最近他越來越頻繁地需要克制住這種欲望。他痛恨無家可歸的人,他們是豬狗不如的垃圾。他痛恨他們請求原諒的哀號和愚蠢透頂的藉口。有人碰了他一下,問他有沒有多餘的零錢,諾曼克制住用傳統印第安拳腳揍他一頓的強烈衝動。他成功了,並輕輕地說:「請離我遠點兒。」因為她可能會這樣說。

  他剛要拿烤肉和煎蛋,忽然想起來,她從來不吃這種玩意兒,除非他堅持要她吃(吃什麼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誰在這場人生的遊戲中說了算)。他只好點了些冷食,要了一杯令人作嘔的咖啡和半隻像是1620年搭乘五月花號遠洋輪來美國的葡萄袖。食物使他清醒,立刻感覺到好多了。吃完飯,他下意識地摸出一支香煙,習慣地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了打火機,剛要點著,突然又鬆開了手。羅絲不吸煙,所以不會受到這種欲望的支配。經過幾分鐘的沉思默想,強烈的渴望終於被壓了下去,他知道他能做到。

  他走出自助餐廳,用沒拿錢包的那只手塞著襯衣。這時他看見了一個很大的藍白兩色環形廣告,上面寫著「旅行救援處」幾個字。

  頓時,諾曼的腦子裡閃過了一道白光。

  我想去廣告下面的那間小屋裡看看,說不定會有適合我的東西。

  當然要去。此外你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他側著身子走到了小屋門口,先悄悄走過去,又掉轉頭返回,從各個角度對裡面的工作人員仔細觀察了一番。這是一個細長脖子的猶太天真漢,年齡約五十歲左右,看上去和班比的一位外號叫做號手的朋友十分相似,具有一定的危險性。他正在讀一份報紙(諾曼認出是《普拉達報》,不時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地往汽車站裡看一眼。假如諾曼現在仍是羅絲,「號手」應該已經看見他了。但現在諾曼又成為他自己,一位被派遣到外地執行監視任務,並與現場融為一體的探員丹尼爾斯。他一直在小屋後面不緊不慢地來回走著弧形(在這種地方,只要你不是靜止不動地站在那裡,就不會有人懷疑你),雖然遠離號手的視線,但能聽見他的聲音。

  四點一刻,旅行救援處進來了一位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告訴號手,她乘大陸快運從紐約上車,睡覺時錢包被人偷走了。那女人嘮嘮叨叨說個沒完,用掉號手的許多面巾紙,他最後幫她找了一家旅館,讓她先住一兩個晚上,等她丈夫派人送錢來。

  女士,如果我是你丈夫,我會自己送錢來,諾曼一邊想,一邊繼續在小屋後邊晃來晃去。而且我會先在你屁股上猛踢幾腳,看你以後還犯不犯病。

  號手給旅館打電話時,告訴對方他叫彼得·斯洛維克。對諾曼來說,這已經足夠了。當猶太天真漢對那位女士解釋去旅館的路線時,諾曼離開了小屋,來到自動收費電話亭,這兒的兩本電話簿既沒有被玷污和撕破,也沒有被人拿走,他本來可以給他所在的警察局打電話,索取他所需要的信息,但是他寧可不那樣做。根據他對那位閱讀《普拉達報》的猶太天真漢的觀察,他認為打電話有一定危險,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他查到了三個斯洛維克,只有一個名叫彼得。

  諾曼撕下有號手地址的那頁紙,走出了這座高大的長途汽車站,來到出租汽車站。最前面是位白人司機,諾曼問他市內有沒有既收現金又沒有蟑螂的旅館。司機想了幾秒鐘,然後點了點頭說:「只有白石旅館。那兒既乾淨又便宜,還收現金,而且從不多問。」

  諾曼打開後門坐進車裡。「就這麼辦吧。」他說。

  2

  星期一早上,當羅西跟隨一名有著時裝模特般長腿的紅發小姐進入錄音事務所C座錄音棚時,拉比·利弗茨正如他所說的那樣在等候著她,他還像在街口勸她朗讀時那樣地和藹慈祥。羅達·西蒙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對她也很和氣,她將是她未來的導演。導演!這樣一個陌生的詞竟會和羅西·麥克蘭登這個連課堂表演都從來沒有嘗試過的人聯繫在了一起。錄音工程師科蒂斯·漢密爾頓儘管忙於調整控制台,只能簡短而象徵性地跟她握握手,也對她十分友好。在張帆待航(拉比用這個詞比喻開始工作)之前,羅西加入到拉比和西蒙斯女士喝咖啡的行列中來,她幹淨利落地弄好了咖啡,顯得神態自若。然而當她跨進雙層隔音門,來到那間有著整整一面玻璃牆的小錄音棚時,一種恐慌的感覺立刻控制了她,好像就要被某種雷霆萬鈞之力壓得粉碎。她差點丟掉手裡的一遝被羅達叫做臺詞的複印材料。她又感覺到當初在維斯莫蘭看到一輛紅色汽車,被錯當成諾曼的紅色桑德拉時的感覺。

  她看到他們正從玻璃的另一面看著她,甚至連那位嚴肅的小科蒂斯·漢密爾頓也正在看她——他們的臉隔著玻璃牆顯得有些變形和飄忽不定,他們之間好像是隔著水,而不是隔著空氣。她想,人們在魚池邊上彎下腰往裡看時,金魚從水裡看到的人便是這副模樣。她緊跟著便想到:我絕對不行。以上帝的名義,我究竟是怎麼了,居然會認為自己幹得了?

  哢噠一聲,幾乎使她跳了起來。

  「麥克蘭登女士?」是錄音工程師的聲音,「請你坐在麥克風前,我來調整一下聲音好嗎?」

  她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她就像長在地上一樣,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挪動腳步。她覺得面前那只麥克風很像是一條未來世界中可怕的毒蛇。即使她掙扎著走過去,等她坐好以後,她會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羅西似乎看到她精心建立的一切都從此垮掉了;她看到當她那筆小小的積蓄花光以後,她搬出那座僅住了四天的舒適小屋;她受到姐妹之家全體女友的冷淡,甚至包括安娜本人。

  我不能為你保留原來的工作,她聽到安娜在她心裡說,你很清楚,姐妹之家總有新人進來,大家不停地出出進進,只有新來者才有優先權。羅西,你為什麼這樣傻?身處如此低下的位置,你憑什麼認為自己將會成為一名終身藝術家?她似乎看到自己在市中心咖啡店裡應聘女招待時同樣遭到了拒絕,不是因為她的模樣看起來不怎麼樣,而是因為她身上的氣味聞起來不怎麼樣——她被打垮,被羞辱,徹底失去了一切希望。

  「羅西?」這是拉比·利弗茨的聲音,「請你坐下,科特需要調整聲音。」

  他並不知道,所有那些男人都不知道,只有羅達·西蒙斯知道,至少她對她產生了懷疑。她把插在頭髮裡的一支鉛筆拔出來,在她面前一張卡片上心不在焉地亂寫著。她眼睛並沒有看卡片,而是看著羅西。她眉頭緊鎖著。

  就像一個快要淹死的人在水面極力搜尋一切可以支撐的物體那樣,羅西突然發現自己在回憶著那幅油畫。她真的把它掛在安娜建議的那個地方——起居室的窗戶旁邊,原來的房客居然在那兒留下了一個掛畫的鐵鉤。這真是一個完美的地方,特別是到了晚上,當太陽在布萊茵特公園的滿園綠色中徐徐落下時,你可以向外觀望一會兒,然後回到畫前,然後再重新觀賞公園的景色,這兩樣東西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般完美,但它的確如此。假如她失去這所房子,那幅油畫也將不復存在。

  不可能,它必須掛在那兒,她想。它本來就應該掛在那裡!

  至少現在她能挪動腳步了。她慢慢地走到桌旁,把臺詞放在桌子上,坐了下來。臺詞是1951年出版的小說放大件。她感到自己即將倒下去,好像原來有人用釘子將她的膝蓋釘住,現在又拔掉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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