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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她去了售票窗口!」雷蒙在將要被黑暗無情地吞沒之前終於喊出了聲音。

  這一努力得到的回報便是被更加野蠻地捏了一把。雷蒙感到陰囊已經被撕破,傷口處流淌著淺色的液體,而且燃燒起來了。

  「我知道她到售票窗口去了!」丹尼爾斯對他一半冷笑,一半尖叫著,「如果她沒有乘汽車去別的什麼地方,她去長途汽車站還能幹些什麼?難道對你這種人進行社會調查嗎?哪個售票窗口,這才是我想知道的,他媽的哪個窗口,幾點鐘?」

  哦,感謝上帝,感謝耶穌和聖母瑪麗亞,這幾個問題的答案他全都知道。

  「大陸快運!」他喊道,「我在十點半時看見她在大陸快運售票窗口」。

  「大陸快運?你敢肯定嗎?」

  雷蒙·桑德斯沒有回答。他已經倒在了長條椅上。他的一隻胳膊茸拉在地上,細長的手指伸展著,面色蒼白,臉頰上泛著兩團紫色。一對年輕人從這裡走過,看了看躺在長凳上的人,又看了看丹尼爾斯,他的手早已從雷蒙的兩腿中間拿開了。

  丹尼爾斯朝那一對年輕人咧嘴笑著說:「別擔心,他的癲癇病發作了。」他停了一下,讓自己笑得更充分一些,「我會照顧他的。我是一名警察。」

  他們加快了步伐,再也沒有回頭。

  丹尼爾斯把手放在雷蒙的肩頭,那個部位的骨頭摸上去就像鳥的翅膀一樣弱不禁風。「你這個大男孩兒。」他邊說邊將他扶起來,讓他靠在長條椅上好像是坐著的樣子。雷蒙腦袋低垂,活像斷了主莖的花朵,剛剛被扶正,又往後面倒下去,喉嚨裡還發出微弱的呼嚕聲。丹尼爾斯又一次將他抱起來,這一次雷蒙在長條椅上坐穩了。

  丹尼爾斯坐在他身邊,看那條德國牧羊狗歡快地追逐飛盤。他太羡慕那些狗了。真的,它們沒有責任,不需要工作,至少在這個國家裡不需要,它們的吃住都由人來提供,甚至當生命結束時,它們也用不著擔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關於這一點他曾在奧布萊威利問過歐布朗神父,他回答說,寵物沒有靈魂,它們的死亡只是像獨立日那天的煙花一樣一閃即逝。

  雷蒙喉嚨深處發出一種哼哼聲,那是一個正在噩夢之中的男人發出的聲音。

  丹尼爾斯仍然在想,你得到的便是你所擁有的。人還是滿足現狀一些才好。下一輩子他如果能托生成一隻德國牧羊狗就算很幸運了,什麼也不用幹,只需要在公園裡追逐一會兒飛盤,在回家的路上伸長腦袋,從後窗玻璃往外張望,另外還有一頓美味的普雷拉狗食在家等著它享用。可是現在不行,這一生是辦不到了。這一生他還是個人類,有著人類的煩惱。

  至少他還算是一個人類,不至於像他的這位小朋友一樣混得如此淒慘。

  大陸快運。雷蒙十點半時看見她在售票窗口,她在那兒等不了多久。他用生命擔保,她因為害怕他,所以不會在那兒待很久,一定會找一輛在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一點之間出站的汽車離開。她很可能以某個大城市為目標,消失在其中。

  「你不能這麼做。」丹尼爾斯說。他看到德國牧羊狗騰空跳了起來,用雪白的長牙齒去夠那只飛盤。不,她不能這麼做。她一定會以為自己辦得到,其實她完全弄錯了。他週末就開始著手調查這件事,主要通過打電話來解決問題。他只能這麼做,因為公司商店裡有好多事需要處理。他即將遭遇一次慘重的失敗,這純粹是他個人的失敗。不過沒關係。他準備儘快把全部注意力轉移到羅絲身上,不久她會後悔她所做的一切的。她會後悔一輩子。這樣的一段人生將會是既短暫又極其——

  「極其充實。」他大聲地說,一點兒不錯,正是這個詞。

  他站起身,輕快地穿過馬路,向對面的警察局走去,對長凳上那位低著頭,雙手交叉放在兩腿之間,仍然處於昏迷之中的年輕人看都沒有再看一眼。在二級探員諾曼·丹尼爾斯的心裡,雷蒙早已不存在了。丹尼爾斯正在考慮有關他妻子的一切事情,他們需要談到的所有內容。一旦他抓住了她,他們得談談。他得跟這個承諾說要愛。要尊重、要順從,最終卻把她丈夫的信用卡放進自己皮包中的妻子把這一切都談開,談談該怎麼處置她。

  他們要挨得緊緊地談一談。

  9

  她正在鋪另外一張床。這一次不會有任何麻煩。這完全是另一個城市、另一個房間裡的另一張床,而且,這是一張她從來沒有睡過。也永遠不會睡在上面的床。自從她離開800英里以外的那套房間至今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事情正在逐漸變得好起來。她十分確定,連對她最不利的背部的傷痛也已經好得多了。說實話,儘管腎臟的劇烈疼痛仍使她不愉快,但是她今天已經打掃了十八套客房。當她剛來白石旅館時,打掃十套客房就要暈倒,打掃十四套客房就得請波爾幫忙。羅西發現,在短短四個星期裡,尤其是在腎臟和胃部沒有遭到痛打的這四個星期裡。一個人的精神和外觀會發生很大的變化。

  她不知道還有什麼比這更好。

  她站在門口,腦袋伸出門外,往走廊兩側看了看。走廊裡除了幾隻客房服務專用的早餐託盤、波爾停放在走廊盡頭的那輛手推車以及她自己停放在624房間門外的手推車以外,什麼也看不到。

  羅西將手推車上那一摞新鮮乾淨的衣服抬起一角,底下露出了一根香蕉。她拿起香蕉,走到624房間窗口,那裡有一把堆滿東西的椅子,她坐下來開始慢慢地剝皮。在五月中旬這個下著小雨的寧靜的下午,她坐在窗前吃著香蕉,愜意地欣賞著湖面的景色。窗外的湖水像鏡子般閃閃發光。她的心頭充滿了一種巨大而深厚的感情,那是一種感激之情。至少到目前為止她的生活還不是很完美,但比起她四月中旬初次來到姐妹之家那天,站在門廊裡看著內部通話器和密碼鎖時所想像的未來生活畫面要好得多。在那一刻裡,她對未來的想像只有黑暗和苦難。她的腎臟和腳上都有傷。她知道自己並不想在白石旅館當一輩子房間服務員,但是……香蕉的味道真不錯,椅子坐上去也極其舒服。這種時候她真不情願拿這份工作跟任何人交換。在離開諾曼的這幾個星期裡,羅西變得對任何一種小小的歡樂都極為敏感,例如臨睡前閱讀半個小時的書報雜誌,洗餐具時和同事們聊聊電影和電視節目,或者幹活時休息五分鐘,坐下來吃根香蕉等等。

  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些什麼事也會有無比奇妙的感覺,總之再也不會有突發的痛苦事件了。例如,當打掃到只剩下最後兩間客房時,她就和波爾一同乘服務員電梯下樓,從後門走出旅館,來到大街上。她已經能夠很容易地辨認帶有橘黃色、紅色和藍色線條的市內公共汽車。在去汽車站的路上,她們會突然決定去熱茶餐館喝一杯咖啡。這雖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是它們能給人帶來淳樸的歡樂。世界應該是美好的。她猜想自己小時候一定感受過這些美好的事物,只是長大以後忘記罷了。現在她要重新學習,這種課程多麼美好!她並不指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現在她所擁有的已經足夠了……而且,她並不知道將來還會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只有等她離開姐妹之家才能知道。她有一種感覺,她一定會找一個房間,搬出去自己住。

  一個身影從敞開的旅館門廊裡掠過,她還沒有來得及考慮把剩下的半根香蕉藏在哪裡,波爾已經伸進了腦袋。「寶貝兒,不許偷看!」羅西跳了起來,咯咯地笑。

  「波爾,別再這樣了!我簡直要犯心臟病了。」

  「啊哦,別人不會因為你坐在那兒吃香蕉就解雇你。」波爾說,「你還剩下幾間?只剩下22號和20號了,對嗎?」

  「對。」

  「需要我幫忙嗎?」

  「哦,不用了……」

  「沒關係,」波爾說,「真的。咱們倆一起幹,頂多十五分鐘就能幹完。怎麼樣?」

  「可以。」羅西感激地說,「收工以後咱們一起去熱茶餐館,我請客,要兩份餡餅和熱咖啡,你覺得怎麼樣?」

  波爾露齒一笑:「最好要點兒奶油巧克力。聽我的,沒錯。」

  10

  日子過得很快,四個星期的好日子悠哉遊哉地過去了。奉獻,獲取。

  那天晚上,當她兩隻手放在腦袋下面,靜靜地躺在床上遙望夜空時,聽見左側大約相隔兩三張床的地方有人在低聲抽泣。她想,她近來變得快樂起來是因為這裡沒有諾曼。然而她感覺到,令她快樂的不僅僅是這一個原因。

  不止於此,她想著,閉上了眼睛。到現在為止,我得到的已經太多了。工作、吃飯和睡覺,這是一種多麼淳樸的生活……而且沒有諾曼·丹尼爾斯。

  她的思緒開始飄浮,知覺漸漸離她而去,卡洛萊·金又開始在她的頭腦中唱起了多個夜晚送她進入夢鄉的催眠曲:我是真正的羅西……羅西就是我自己……難道你們不相信……我不是一個普通人啊……

  這時天完全黑下來了,又是一個夜晚降臨了。她已經對這種沒有噩夢的日子變得越來越習以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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