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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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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她大約走了兩個小時,一路上經過了許多陌生的地方,終於來到城西一處露天市場。在油畫和地毯攤位之間有一個付費電話。當她用電話叫出租車時,驚訝地發現她已經走出了自己的城市,現在來到了相鄰的梅普頓市郊。難怪兩隻腳跟都磨出了很大的水泡,她猜想自己一定走了不止七英里。 十五分鐘後,出租車到了。她利用等車的時間在市場盡裡頭的便利店逛了一圈,買了一副廉價的遮陽鏡和一條紅色化纖方巾。她記得諾曼說過,如果你想轉移別人的注意力,最好的辦法就是戴上鮮豔的飾物,以便將他們的注意力從你的臉上轉移到別處。 司機是一位肥胖的男人,有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和充血的眼睛,嘴裡噴出難聞的氣味。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肥大的體恤衫,上面印著越南南方地圖,底下寫著一行字:我活著時嘗遍了地獄的滋味,我死後要上天堂。鐵三角,1969。他那雙充血的眼睛飛快地掃遍了她的全身:從嘴唇開始,然後到胸部,最後是臀部,很快便對她失去了興趣。 「寶貝兒,怎麼走?」他問。 「你能送我去『大陸快運』嗎?」 「你是指長途汽車站吧?」 「那裡是長途汽車站嗎?」 「對。」他抬起頭,從側視鏡裡注視她的眼睛,「那地方在城東。二十塊錢的路程。不費吹灰之力。錢帶夠了嗎?」 「沒問題,」她說著,深吸了一口氣,又接著說,「你能幫我在路邊找一處商業銀行的自動取款機嗎?」 「如果所有的問題都這麼簡單的話,那該省掉多少麻煩!」說完,他把表打回到$2.5的位置上,上面標著起價二字。 錶盤上顯示的數字從$2.5跳到了$2.7,起價二字不見了。此刻,她記住了自己的新生活開始的時間。她不再是羅絲·丹尼爾斯了。丹尼爾斯是他的姓,用他的姓會給她帶來危險,而更重要的是,她已經拋棄了他。她再一次成為了羅西·麥克蘭登,那個早在十八歲時便落入地獄之中的女孩。她想,萬一她不得不用婚後姓名,在她的心靈裡她仍然是羅西·麥克蘭登。 我是真正的羅西。當司機開過蘭卡湯尼橋時,莫裡斯·森達克的詩句和卡羅爾·金的聲音像幽靈般飄進她的心中。她笑了,羅西正是我自己。 她是真正的羅西嗎?羅西正是她自己嗎? 她想,從此時此地開始,我將要找到它的答案。 6 司機將汽車停在艾樂庫斯廣場,車頭對準商場的一排取款機,旁邊有一座噴泉和一座抽象派藝術風格的雕塑。最靠左邊的一台取款機是淺綠色的。 「是這玩意兒嗎?」他問。 「是的,多謝了。我馬上就回來。」 但是她耽擱了一會兒。由於不熟悉取款機上的巨大鍵盤,她無法準確地輸入密碼。當她完成了這一步驟以後,又不能決定需要取出多少錢。她輸入了7.5,小數點,0.0,手指懸在執行鍵的上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又將手縮了回來。如果他抓住她,毫無疑問會因為她的出走而毆打她。如果她膽敢偷他的信用卡……而且居然還敢使用,她一定會被打得半死不活地送進醫院(或者被他殺死,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她頭腦裡嘟噥著,實際上他會殺了你,羅西,如果你忘記了這一點,那你就是十足的大傻瓜)。難道她冒著那麼大的危險,只是為了區區75塊錢嗎?值得為它冒這樣大的風險嗎? 「不。」她輕輕地說著,又伸出手來。這一次,她輸入了3.5,0,小數點,00……之後,她又一次猶豫起來。她不十分肯定,當機器中的數字顯示到現金櫃檯上時,多少錢是可以「現付」的,350元應該是相當大的一筆錢。他會為此非常氣憤。 她把手放在取消/重試鍵上,問自己,這又有什麼不同,無論如何他都會非常氣憤的,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 「夫人,您還打算待多長時間?」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只有喝杯咖啡的時間。」 「真抱歉!」她緊張得跳了起來。「不,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她按了執行鍵,顯示器上出現「請稍等」的字樣。等待的時間雖然並不長,但已足夠讓她在大腦裡欣賞一幅生動的畫面:機器突然發出尖銳的報警聲,同時伴隨著生硬的機器聲音:「這個女人是小偷!這個女人是小偷!」 顯示器上沒有出現抓小偷的聲音,相反,顯示出了多謝光臨,祝她全天快樂之類的話,然後吐出十七張20元和一張10元票面的紙幣。羅西回避著身後那位年輕人的目光,對他神經質地微笑了一下,迅速返回了車中。 7 長途汽車總站是一座低矮寬敞的建築,外牆塗著普通的沙岩原色。這裡有各種各樣的汽車,不僅有大陸快運,還有拖運車、美國開拓者。東部幹線,一輛輛車頭深深地嵌入載貨碼頭,環繞著總站。羅西覺得它們就像是黃色的小胖豬在醜陋的媽媽身邊吃奶。 她站在入口處往裡面張望。長途汽車站不像她所想像的那樣擁擠和可怕。十四年以來,她除了丈夫以及他偶爾帶回家吃飯的同事以外,幾乎沒有見到過任何人。她由此而得上了廣場恐怖症。因為現在只過了半個星期,節假日距現在也十分遙遠,因此這裡顯得不那麼擁擠。即使如此,她猜想至少也有好幾百人,他們在漫無目的地走動著,坐在老式的高背長凳上,玩著遊戲機,喝著盒裝咖啡,或者排隊買票。一個小孩吊在媽媽的胳膊上,腦袋向後仰著,他那副嚎啕大哭的樣子酷似用圓木雕刻在天花板上的迷途羔羊。擴音器像西西里亞·蒂米爾聖經中的壯麗史詩般發出回聲,宣告著目的地:賓夕法尼亞的伊利,田納西的納士威爾,密西西比的傑克遜,佛羅里達的邁阿密,科羅拉多的丹佛。 「嗨,這位女士,」一個疲倦的聲音說,「能幫我幾個錢嗎?」 她回頭看見一位面色蒼白的年輕人,長著一頭亂糟糟的黑髮,坐在入口處旁邊,懷裡抱著一塊木板,上面寫著:無家可歸,患有艾滋病,請求幫助。 「你有零錢嗎?能幫幫我嗎?等我死後,你仍然能在撒蘭納克湖上開你的快艇。怎麼樣,幫我一把好嗎?」 突然間,她腦袋一陣眩暈,精神和心理都處於超載的邊緣。長途汽車站在她眼前變得像一座教堂那麼大,人們在通道裡走來走去,像海灘上可怕的潮汐運動。一個脖子上長滿贅肉的男人低著頭,在地板上拖動著一隻肮髒不堪的旅行包,從她身邊艱難地走過。一隻米老鼠玩具從旅行包上面露出腦袋,朝她溫和地笑著。擴音器用上帝般的聲音在宣佈著,去奧馬哈的直達快車將在二十分鐘後從17號站台出發。 我不能這麼做。她突然想到。我不能生活在這種世界裡。這並不像找一隻茶葉袋或者地板刷那麼簡單。儘管他在那扇門裡面毆打了我,可是那扇門畢竟把一切混亂和瘋狂都關在了外面。可是我再也回不到那扇門裡去了。 她心頭突然出現了童年時代主日學校課堂裡的生動形象。亞當和夏娃的身上裹著用來遮羞的樹葉,臉上帶著明顯的羞愧和痛苦,在鋪滿石子的小路上,赤腳走向既苦難重重又枯燥乏味的未來,他們的身後是鮮花盛開的伊甸園。一位長翅膀的天使站在緊閉的大門前,手上高舉著一把閃著寒光的利劍。 「你竟然敢這麼想!」她突然大喊了一聲。坐在門廊上的那個男人重重地彈了起來,差點兒摔掉手上的木板。「你竟敢如此!」 「上帝,請原諒!」他說,轉著眼珠,「如果你真想這樣說的話,那就請繼續說好了!」 「不,我……這不關你的事,是關於我自己的……」 她試圖對這個乞丐解釋自己。她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荒謬可笑的舉止。她把一直捏在手心的兩美元零錢扔進那年輕人身邊的煙盒中,便匆忙消失在長途汽車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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