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玫瑰瘋狂者 | 上頁 下頁


  4

  那通向未來的堅定步伐和人行道已經混為一體。一位慢跑者剛剛從她身邊跑過。她向左轉彎,然後停下了腳步。諾曼曾經告訴她,當一個人在樹林裡迷路時,他往往以為自己在隨意地選擇方向,其實他的任何選擇都是傾向於自己順手的方向。或許這並不重要,但是她寧願他是錯的。離開家以後,她已經偏離韋斯莫蘭路,來到了一個她不熟悉的地方。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

  她是左撇子,卻一直往右轉,也就是沿著她不順手的方向走。她向山下走去,路過24商店時,儘量克制自己不要舉起手來遮擋住臉。她覺得自己像個亡命徒,一個恐怖的想法總是像一隻老鼠在齧噬奶酪一樣不停地齧噬著她的心靈:如果他提前回家,發現她出走怎麼辦?如果他看見她穿著牛仔褲和運動鞋,夾著皮包,做了頭髮,在去市中心的路上溜達,又該怎麼辦?他會覺得奇怪,一大早她不在家裡擦地板,跑到這兒來幹什麼。他會叫她過來嗎?叫她挨近點兒,過來跟他談談嗎?

  這想法真蠢,簡直沒有任何道理。他有什麼理由現在回家呢?他才離開了一個小時。

  不過人們經常做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情。瞧,她自己不是正在這樣做。萬一他突然產生了一種直覺呢,這是有可能的。他跟她說過許多次,警察有短暫的第六感覺,當一件超自然的事件即將發生時,他們會有預感。他有一次對她說,把這根針頂在頂針上,一定會有感覺。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這件事,我知道人們會嘲笑我。但是如果你跟警察說這件事,他肯定不會嘲笑你。那根小小的針救過多少次我的性命,寶貝兒。

  在過去的短短二十多分鐘裡,他對那根針有感覺嗎?那感覺會把他帶進汽車,帶他回家嗎?如果他要回家,他一定會沿著這條路走。她只能怪自己離開人行道後拐錯了方向,轉到了右邊而不是左邊。接著她又產生了一個更加驚駭的念頭:萬一他來到距警察總部兩個街區遠的自動取款機前,當他想取出一二十塊錢吃午餐時,卻發現信用卡忘在家裡,決定回家取一趟呢?

  鎮靜點兒。這些只是假設,其實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一輛紅色的汽車拐上了韋斯莫蘭路。太湊巧了,他們——準確地說是他自己——正好有一輛紅色汽車,那是輛嶄新的桑德拉牌汽車。那輛車和這張信用卡以及信用卡上的錢統統不屬￿她。巧合接踵而至!向她開過來的這輛車莫非是紅色桑德拉?

  不!那是一輛紅色本田!

  不幸的是,那輛車偏偏不是她所希望的紅色本田,它恰恰就是一輛紅色桑德拉。一輛嶄新的紅色桑德拉。而且正是他的那一輛。幾乎剛剛開始做噩夢時,噩夢便變成了現實。

  此刻,她的腎臟不可思議地疼痛起來,膀胱也格外地沉重和充盈,她覺得自己就要尿在褲子裡了。她莫非真的想要離開他嗎?她一定是精神錯亂了。

  現在後悔已經晚了。理智早已告訴過她。最初的狂熱已經過去,現在頭腦裡惟一能夠思考的部分便是這位理智先生。它總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它用冷峻而先知先覺的語調說,你最好儘快考慮一下,如果他問你在這兒幹嗎,你該怎麼回答他。儘量把你的故事編得圓滿一些,你知道他的反應有多快,洞察力有多強。

  「賞花。」她脫口而出,「我出來散步,看到許多人家院子裡的鮮花開放了。順便欣賞一下。」她停下腳步,兩條腿緊緊地夾在一起,企圖阻止水壩坍塌。他能相信我的話嗎?她不知道。但她只能這樣說,她再也想不出別的理由了。「我正打算從聖馬克路的街角那兒拐彎,然後回家去擦……」

  她突然停止了思考。她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發現,那輛車不過是一輛已經不怎麼新的本田,而且更準確些說它是橘黃色的。當這輛橘黃色的本田車慢吞吞地開過她身邊時,方向盤後面的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在人行道上邊走邊想,假如這真的是他的車,無論你編出什麼樣的故事都沒有用,即使它有很高的可信度,他也能夠從你的臉上看出漏洞。現在你打算恢復理智,回家去嗎?

  絕對不能。她的尿急症已經過去,但膀胱仍然充盈而沉重,腎臟仍在疼痛。她驚恐萬狀,雙腿不停地哆嗦,心臟狂跳不已。儘管坡度很小,她卻無力走回到斜坡上面去。

  你能做到,你知道你能夠。在你的婚姻生活中,你對付過比這棘手得多的事,最後都成功了。

  是的,也許她能夠爬回那斜坡的上面。可是現在她的頭腦中又閃現出另一個想法。有時他會給她打電話,通常一個月大約五六次,有時會多一些。他只不過說一些諸如喂,你好,你想讓我帶回一品脫二合一冰激淩嗎?好的,再見這一類話。她從這些電話中聽不出任何對她的關心。他只是想看她是否在家。如果她不接,電話鈴聲就會一直響個不停。他們沒有答錄裝置。她請他安裝一台,他給了她一個還算友好的回答,讓她別犯傻了。你就是那台答錄器。他回答道。

  萬一他打電話怎麼辦?

  他大概認為,我提前去市場購物了。

  可是他不會這麼想。我必須早上擦地板,下午去市場。這是多年以來的生活方式,他期望一切都永遠不變。這種自作主張來到韋思莫蘭路908號的行為永遠不會得到他的原諒。假如他真的打來電話……

  她想,應該在下一個路口拐彎,儘管不能肯定春萌路朝哪個方向走,她還是出發了。現在無論向哪個方向走都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因為她丈夫假如從城裡回來,通常走的正好是這條I—295號公路,她無論如何都會被發現。她覺得自己好像被釘在了靶心上。

  她向左轉彎,走上了春萌路,來到一片靜謐的郊區別墅群中。它們之間用低矮的樹籬或用來做裝飾的一排排俄羅斯橄欖樹相互隔斷,這是當地的流行時尚。一個戴著角質架眼鏡,臉上有雀斑,長得很像伍迪·埃倫的男人正在澆花。他抬起頭看了看她,朝她輕輕擺了擺手。今天所有人都顯得那麼友好,她猜測這是天氣的原因。可是她和這樣的好天氣無緣。她能夠想像到,他隨時可能從她身後走來,很有耐心地用那些能夠激發人的記憶的辦法向她提問,每當停下來時,都給她拍一張照片。

  朝他擺擺手。你不希望他把你當成不友好的人。不友好的人總會牢牢記住某一些事情,所以最好沖他擺擺手,然後悄悄走你的路。

  她擺了擺手,靜靜地走了。尿急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必須忍住。視線所及之處,除了一片片的建築群、樹籬、孱弱的綠色草坪以及俄羅斯橄欖樹,看不到任何其他物體。

  她聽見身邊有車停了下來。這回一定是他。她轉過身,睜大眼睛,看見的是一輛鏽跡斑斑的切羅萊特正在馬路中間爬行,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方向盤的後面坐著一位頭戴草帽的老人,臉上掛著果斷而嚇人的表情。她惟恐被他看出自己的驚慌失措,便低下頭繼續往前趕路。匆忙中她不慎跌了一跤,腎臟陣陣發疼,膀胱越來越滿,她感到最多只能堅持一兩分鐘了。人們不會記得她在春光明媚的早晨路過這裡,但他們一定會記得一個牛仔褲上尿跡斑斑的人。她得立即處理這件事。

  路邊不遠處有一套巧克力色的平房,窗簾關著。門廊裡放著三份報紙,第四份掉在門前的臺階上。羅西飛快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確定沒有人看到她,便將自己藏進平房旁邊的草坪裡面。後院是空的。鋁合金的紗門把手上掛著一張長方形的紙條,她迅速地跑到門口,讀著紙條上的留言:本市婦女樂園的安·科索向您致以問候!我來時您不在家,我會再來的!多謝!假如您對本樂園的精品感興趣,請撥打電話:555—1731。底下潦草地塗抹著幾個字:4月17日。紙條是兩天前留下的。

  羅西又往四周掃了一遍,當她看到她的兩側分別有樹籬和俄羅斯橄欖樹做掩護時,便迅速解開牛仔褲上的紐扣,拉開拉鍊,在後門和低壓罐之間的坑窪處蹲了下來。現在擔心有人從這棟別墅旁邊的樓上看見已經為時太晚。釋放為她帶來的快感使一切擔心都變得不重要了。

  瞧,你簡直瘋了。

  是的,她當然知道。但是當她膀胱裡的壓力得到了緩解,尿液變成的小溪在磚縫之間曲曲彎彎地流淌時,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立即充滿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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