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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等等,就會過去的……會過去的……

  是的,當然會過去。她一生中經歷過夠多的肌肉痙攣,知道那一點。可是天哪,真疼!她知道要是她能用右手去摸左臂的二頭肌,那裡的皮膚摸上去就像是有一些光滑的小石子用看不見的精巧細線縫在裡面。這感覺不像抽筋,倒像該死的僵硬。

  不,傑西,這只是抽筋,就像你早些時候有過的那樣。等它過去,就這樣。看在基督的份上,等它過去,別摔掉了那杯水。

  她等待著。過了似乎無窮無盡的一會兒後,她臂上的肌肉開始鬆弛,疼痛開始減緩。傑西寬慰地發出一聲刺耳的長歎,然後準備飲用酬勞她的瓊漿。

  喝吧,好的。伯林格姆太太說。可是,我認為,除了甘美的冷飲之外,你還欠你自己點什麼,親愛的。享用你的酬勞吧……可是要帶著尊嚴地享用,別作牛飲狀!

  太太,你從來不改變自己。她想。

  可是,當她舉起杯子時,卻不顧上齶帶有鹼性的乾燥及喉嚨渴極的陣陣衝動,穩重得鎮靜得如同參加宮廷宴會的貴賓。因為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讓伯林格姆太太沉默——實際上,她有時為此乞求你——但是,在這些情形下,帶點尊嚴地行事(尤其是在這些情形下)是個不錯的主意。她為這杯水奮鬥過,為什麼不從容行事,享用這成果,禮待自己呢?啜飲的第一口涼水滑過嘴唇,蜿蜒流過滾熱的舌苔,品嘗起來是勝利的滋味……她剛剛經過一番倒運之後,現在確實該品嘗回味了。

  傑西將杯子朝嘴邊送去,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即將到嘴的濕潤喉嚨的甘露。期待使她的味蕾痙攣起來,她的腳趾綣縮著,她能感覺到下巴頦下面的脈搏狂怒地跳動著。她意識到她的乳頭變得堅挺了,就像有時她的性欲被激發起來時那樣。

  傑羅德,你做夢也沒想到過女人性方面的這些秘密。用手銬把我縛在床柱上,什麼也沒發生。然而,給我一杯水,我就變成了一個性欲狂。

  這個想法使她發笑,杯子在離她臉還有一英尺距離處突然停住了,水灑到了她赤裸的臀部,那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開始時笑容還停留在臉上。在最初的幾秒鐘裡,她沒什麼感覺,只有種傻乎乎的驚異。

  怎麼回事?哪兒出問題了?

  你知道是哪裡。一個聲音說道。那聲音鎮靜肯定,傑西發現很可怕。是的,她想,她的內心某處確實知道。但是,她不想面對。

  有些事實簡直太殘忍了,不能承認,太不公平了。

  不幸的是,有些事實不言自明。傑西盯著水杯,充血的腫眼開始蓄滿可怕的理解。那手銬鏈是她喝不到水的原因。這可咒的手銬鏈太短了。這個事實過於明顯,以致她當時完全忽略了。

  傑西突然發現自己在回憶喬治·布什被選為總統的那個夜晚。她和傑羅德受邀去參加在索內斯塔飯店樓頂餐廳舉行的高檔次慶祝會。參議員威廉·科恩是貴賓。午夜前不久,預計當選總統的喬治本人將在閉路電視上講話。傑羅德為這個場合租了輛霧色的轎車,七點鐘準時將車開進了他們的車道。可是過了十分鐘後,她仍然穿著她最好的黑禮服坐在床上,一邊咒駡著,一邊在珠寶盒裡翻找著她的一副特別的耳環。傑羅德不耐煩地將頭伸進屋,看看是什麼耽擱了她。他聽著她發牢騷,臉上掛著那種「你們女人怎麼總是這麼傻」的表情,一看這表情她立馬來火。然後他說,他不敢確證,但是他想她正戴著那副正在尋找的耳環。她確實戴著。這使她感到自己卑微愚鈍,他也完全有理由露出那種表情。這還使她想用腳上穿的高跟鞋踢掉他假牙上漂亮的齒冠。這雙高跟鞋很性感,但穿著非常不舒服。然而,和她現在的感覺相比,當時的感覺就不那麼強烈了。要說有誰活該被敲掉牙齒,那就是她自己了。

  她盡可能遠地伸出頭去,嘴唇噘著,像是某個感傷的、描寫愛情的黑白影片中的女主人公。她離杯子那麼近,以至於能看見夾在剩下的一些冰塊間的細霧狀的氣泡,近得足以聞到井水中的礦物質氣味(或者說想像中能聞到),她卻不能接近到能喝著水的距離。當她達到再也伸不了的那一點時,她噘起的嘴唇仍然離杯子相差足足四英寸。差不多就要夠著了,可只是差不多,正如傑羅德一直喜歡說的那樣,以馬虎來計算。

  「我不相信。」她聽見自己在用一種新的、像是喝蘇格蘭威士忌酒、抽萬寶路煙的嘶啞聲音說話。「我只是不相信。」

  她內心的憤怒突然蘇醒。露絲·尼爾瑞的聲音叫著要她把杯子扔向屋子。露絲的聲音宣稱,如果她不能從杯子裡喝到水,她應懲罰它。要是她不能用杯中物滿足她的口渴,她至少能將它扔到牆上,把它摔成上千塊的碎片,讓這聲音滿足她的精神。

  她握住杯子的手握得更緊了。當她抽回手來扔它時,手銬鏈成了鬆弛的弧形。不公平!真是他媽的不公平!

  伯林格姆太太試探性的柔和聲音阻止了她的行動。

  也許有個辦法,傑西,暫且別放棄努力——也許還有個辦法。

  對此露絲沒用言語作答。但是無疑,她在笑著表示不相信。那種微笑鐵一般沉重,和噴出的檸檬汁一樣酸苦。露絲仍然希望她扔掉杯子。毫無疑問,諾拉·卡利根會說,露絲的報復心深重。

  別在意她。伯林格姆太太說。她的聲音失去了通常試探性的腔調,現在聽起來幾乎是興奮的了。把它放回到床頭架上,傑西。

  然後再怎麼辦呢?露絲問。再怎麼辦呢?噢,偉大的白人領袖,噢,塔珀家用塑料製品的女神,郵購品商店的守護神?

  伯林格姆太太告訴她怎麼辦。露絲的聲音靜默了。傑西和她頭腦裡的所有其他聲音都在洗耳恭聽。

  10

  她小心翼翼地將杯子放回到床頭架上,仔細確保它沒放在邊沿。現在,她的舌頭感覺像是一塊5號的砂紙,她的喉嚨似乎真的感染了乾渴。這種感覺使她回想起十歲那年的秋天。流感及支氣管炎併發症使得她一個半月沒上學,那時的感覺就像這樣。在那場病中的漫漫長夜裡,她從困惑、煩躁的噩夢中醒來,卻記不得那些夢。

  可是你能夢到那塊煙熏黑的玻璃片;你夢到太陽如何熄滅,你夢到那令人傷心的淡淡氣味,那氣味就像井水裡的礦物質,你夢到他的雙手。

  她被汗濕透了,但是感到非常虛弱,不能伸手去拿床頭櫃上的水壺。她記得自己躺在那兒,身上濕淋淋、粘乎乎的,外表發燒,內心燥熱,頭腦充滿幻像。躺在那兒想著自己真正的病因不是支氣管炎,而是乾渴。現在,這麼多年過後,她有了完全相同的感覺。

  她的腦子不斷試圖回到那可怕的一刻,這時她突然意識到,她不可能連結杯子與她的嘴唇之間這最後一小段距離。她老是看到正在融化的冰塊裡的細霧狀的氣泡,老是聞到深埋在湖底部砂石含水層裡礦物質的淡淡氣味。這些形象縈繞在她心頭,就像肩胛骨之間撓不著的癢處。

  然而,她迫使自己等待。她身上伯林格姆太太的這一部分說,儘管那些形象縈繞心頭,喉嚨跳疼,她還是需要花一些時間讓肌肉停止痙攣,讓情緒平息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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